中秋节那日，叶凌风在金銮殿设下酒宴，只邀请了几位皇室近亲，一起赏月品酒。
月影还没有回来，安阳公主独自坐着，也不太说话。
夜幕降临人间，凭窗遥望，彩云追月，云掩秋空。
硕大的圆桌边上，只寥寥坐了六七个人，案上却摆满了瓜果美食，陈年佳酿，周围宫女太监殷勤地伺候着眼前几位大燕国最有权势的人，忙着端酒倒茶，不允许一个空着的杯子出现在视线里。
本是圆月佳夜，良辰吉时，他们却不得休息，尽心伺候着主子，不敢有丝毫马虎。
我不由想起另一个世界里的那段时光。
往常的八月十五正是各个酒店忙碌的时候，彼时我正在别人的店里打工，端着酒瓶添满别人的酒杯，侯在边上强颜欢笑。
没想到来了这里，我竟也成了被服务的人，衣食住行都有人尽心打点，无需自己操心。
看着边上宫女谨慎中带着疲累的目光，曾几何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对酒桌上的人充满了鄙夷。
如今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一员，真是风水轮流。
我心里想着事情，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筷子夹在指间一动不动。
叶凌风看见了，俯身靠过来，轻声道：“还在害喜么？是不是菜太油腻了，没什么胃口？”
没等我回答，他便转身招手让李公公过来，吩咐道：“让御膳房炒两个清淡的菜，赶快送过来。”
李公公躬身点点头，就下去了。
我笑道：“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勉强吃一些也就饱了。”
他抚上我隆起的腹部，柔声道：“不为了自己，为了它也要辛苦多吃一些，身体太虚弱了总是不好的，生天儿的时候你可是耗尽了体力。”
说起那次恐怖的生育经历，他眼里又涌上一丝歉疚，在桌下握起了我的手，轻轻摩挲着，一片暖意便顺着掌心传了过来。
王公公这时候走过来，凑到太后身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我只隐约听到婉儿的名字。
太后大喜过望，向叶凌风笑着说了一句：“婉儿来了。”
安阳公主听了，笑着站起来，跑去殿门迎接。
大概是外面天气有些寒凉，婉儿身上裹了一件雪白的裘袍，映衬得脸上的一抹朱唇更加红润，袅袅婷婷走进来，顿时吸引了一屋子人的目光。
看到众人都向着她看过来，她脸上浮上一团红晕，歉疚道：“婉儿失礼了，打扰了大家的兴致。”
太后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微笑道：“婉儿总是这样客气，明明是哀家专门请你来的，你却还担心会打扰，这孩子心思就是细致。”
婉儿被她这样一说，抿着嘴唇微笑不语，脸上两团红晕更加粉嫩，在宫灯的映衬下，愈发动人。
此时已是戌时，正是月上枝头，家人团聚的时刻，太后却把婉儿从家里请过来，参加皇室宴席，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太后让王公公再添一副碗筷，却被婉儿止住，她浅笑道：“不用太后费心了，婉儿坐坐就要回去了，走前家里说好给我留饭的。”
宁王叹口气，同情道：“这样多不好，一顿饭还要两头忙着赶。等皇兄把婉儿娶进宫，就不用这样赶了，安安稳稳留在宫里过节。”
太后也趁机笑道：“宁王说得极是，**现在太冷清了些，贵妃跟安阳要是不在身边，哀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婉儿来了，也许就热闹起来了呢。”
安阳公主接过话道：“是啊，皇兄，婉儿姐姐这些年可一直等着你呢。”
他们当着我的面就这样直接把话说开，也不是无视我，没有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意思，只能说婉儿实在是优点太多，太讨人喜欢了，他们不自觉地想要把她留下来。
况且，**本来就该是众多佳丽奇花绽放，多添一个，总共也只有两人而已，实在不能算多。
叶凌风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咳嗽一声，勉强笑道：“现在北方大旱，金銮殿里国事繁重，朕抽不开身子，实在无心再想其他。不如再过一段日子，旱情有所好转，朕轻松下来，再提此事。”
他这样一拒绝，其他人便纷纷有意无意往我身上扫一眼，那神情仿佛已经认定，是我从中作梗，不让叶凌风把婉儿娶进宫。
我便也笑着劝道：“国事是国事，跟娶嫁有什么矛盾？难道行军打仗的将士，便一辈子都不能成家了么？”
叶凌风笑着向婉儿解释道：“朕是担心如果太过草草行事，恐怕委屈了婉儿。”
太后还想说什么，婉儿笑道：“皇上说得极是，凡事当然要以国体为重，婉儿愿意等……”
她虽然满脸微笑，说的最后一个等字却稍稍有些低沉，拖了一个短短的尾音，便有一些幽怨的意思在里面。
太后当然听出来了，似乎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便把她的手握在手中，家长里短，亲切地同她聊起来了。
这几天我害喜害得厉害，才吃了几口胃里忽然涌上一阵难受，正好天儿吵着要出去看月亮，我便抱了他离开饭桌，走出大殿。
迎风立在石阶上，对面宫门口处悬了一轮硕大的圆月，仿佛宫灯一般照亮着皇宫，屋檐上的琉璃瓦片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寒光一片。
天儿依偎在我怀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月亮，轻声问道：“母后，为什么月亮上有些黑色的影子？”
两岁的孩子长得很快，一天之内就可能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时候，他已经能连续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无需停下来想一想。
我微笑着，柔声道：“那些影子都是月亮表面比较低的平原，高山挡住了光线，所以看上去好像蒙了一层影子。”
他懵懵懂懂：“平原？高山？月亮也有这些么？”
我笑着，对他进行启蒙教育：“月亮跟我们这里一样，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也是很大的，只是距离太远，看上去就很小，就好像天儿远远看见父皇，他走近的时候，人也变得越来越大。”
虽然这个世界还没有达到这样一个认识的高度，在他们看来始终还是天圆地方，我仍是将科学的真想告诉了他，希望能从一个特殊的方面启发他的心智。
他微蹙着眉头，冥想了很久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一亮，举着手指兴奋地喊道：“大黑鸟，飞起来……”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亮如银盘的月亮中间，果真出现了一个瘦长的影子，在皎洁的月光中，迅速移动着，像极了一个大黑鸟。
待到影子靠近，我才看清楚，原来是月影。
这时候，宫女太监都在殿里伺候着，殿外除了我们三个，以及远处宫门守着的护卫，其余空无一人。
我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月影微笑道：“才刚赶回城。”
我看他一身风尘仆仆，想必在家也没有停留多久就赶来这里了，不由道：“这么晚了，你赶了一天的路，怎么不在家多歇一会儿？”
他沉声道：“一到家，听爹说公主今天派人催过几次，所以让我进宫一趟。再说我在外面探得一些消息，赶着告诉你。”
我听说玉绝琼的下落有消息了，大喜过望，心里一阵高兴，然而看看左右，还是压抑住兴奋，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天午时我在凤阳宫等你。”
身后突然响起茶盏摔碎的声音，殿里李公公的声音传来：“哎呦，宁王不要紧吧，您回去坐着，奴才这就拿一个新的杯子。”
心里顿时一惊，宁王这时出现在门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刚才的对话，到底被他人听去多少。
正在忐忑，殿门被人推开，宁王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我们，脸上现出一阵诧异，笑道：“月都统这么晚才来，怎么站在外面，也不进来坐坐，安阳可等了你一晚上了。”
安阳公主在里面听见了，急忙跑出来，看见月影一阵欣喜，走过去攀住他的胳膊，笑道：“回来啦……”
月影不自然地点点头，被她扶着，一步步走进大殿。
宁王挑着凤眼，脸上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叹道：“贵妃娘娘果然魅力非凡，连准驸马都……”
我截断他的话：“本宫与月都统只是旧识，见面难免客套几句。”
他眯起眼睛，斜眼瞟过来：“是么？那可能是本王耳朵不好使，有些听错了，尽听到什么‘我想你’，‘你想不想我’，还有……”
原来他已经在门里听了这么久，我心里一慌，脸上还是竭力镇定，微笑道：“宁王确实听错了。”
说完这句话，我抱起天儿，几步走回饭桌。
一面走，一面感觉到脊背上一束灼热的目光，隔着大殿追随了一路。
不用转过身去看，我便清楚是宁王一直在盯着自己打量。
叶凌风以前说过，宁王简直就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骗了，我现在才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此刻他眯着的凤眼里，似笑非笑，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我却不由打了一阵冷颤，不知道在他看似无事的微笑底下，有什么样的波涛正在暗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