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轩由小厮送出府门,却在途经花园的时候被人拦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房间内与自己丈夫针锋相对的女主人。
打发了小厮,王妃摆出一贯清高的姿态向他发问:“你就是那个在昆国叱咤风云、如今又改投我大弋的谋士陈轩?”
他看着她的面容,用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王妃真是半步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云心冷冷的脸上漾不出一丝表情,硬生生问道:“你为何而来?”
“王妃问的是我为何来弋国吗?”他两步绕到她身后,短短数十秒的静默在寒冬深夜显得无比漫长,然后他的声音犹如一片雪白的羽毛飘落在平静的湖面,轻轻响起:“我是为你而来。”
云心愣了一下,倒不是为了这句话说得突兀莽撞,而是她有多久没听到这般动人的句子了,柔软的、温存的语言,从她嫁到这里的那天起,一切皆成空想。然而这一点小小的落魄很快被那空洞苍茫的心销蚀了去,她收起眼底的珠光,凌厉道:“仗着是十二爷他们跟前的红人,就敢出言轻薄本夫人,你可知,取你狗命我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虽说所有的执念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已死去了大半,然而隐隐约约他仍存有希冀,尤其是看到方才她那一恍惚的神思。然而她随即撂下的狠话,反倒让他纠得有些生疼的胸口稍稍舒展了些,他回过身讪笑道:“夫人真是为难在下了,你既问了,我不答是无礼,答了又是轻薄,这叫我如何是好。”
“我是要你回答正经话,但你却说些下作的东西,不是轻薄又是什么。”
陈轩往前一步,他的下颚正正抵住她的额头,四周的空气瞬间稀薄起来。她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却仍要坚持几分傲气,定定同他对峙,清晰的锁骨在吸气时让她显得越发纤弱。
暗影没去了他大半张脸,他的眼神明灭不定,叫她看不透彻,只听到头顶响起的磁质的男声:“我每晚都会做一个梦,梦里的女子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容颜,我不认得她,可是我心里的某处却在不断要求我,一定要去寻找她,要和她相遇。”
云心冷冷看着他,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又痴又狂,胆敢在她堂堂王妃面前说一些真真假假的梦话。但她仍然不发一言,想看他还有什么把戏可耍,哪想陈轩忽然一个转身,大步向外走了开去,边走边道:“小人今日多喝了几杯,脑子稀里糊涂,痴人说梦,还望夫人莫要介怀。告辞,告辞。”
萧索寒风,却卷不走他衣襟上沾染的缕缕落寞,那么玩世不恭的笑容,背影却如此清冷。她想,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轩每日都按时到宣王府探望心韵,有时候两人就只呆在房中闲聊几句,天气好时也会到院中走走,她的情况正在逐渐好转,尽管很多时候她还是会怔怔的看着陈轩出神,但总归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这日,陈轩连同十二爷、七公主一起前来,辑琴一见到心韵,便立刻走到窗前对着天空两掌相合,口中振振有词。陈轩饶有兴趣道:“公主这是做的什么?”
十二笑道:“她呀,是在向老天爷道谢,这一阵子为了心韵姑娘生病的事,她没少跟着皇额娘到处烧香拜佛。”
“公主……”心韵胸中泛起阵阵暖意,想她堂堂皇家公主,竟可为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求神祈福,一时间感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辑琴看出她的心思,便上前侧坐在她床边,扬起一张稚气未脱却灿烂如花的脸庞,道:“墨单·心韵,我喜欢你。”
“嗯?”
“我说我喜欢你,我早就认下你这个姐姐了!”看她仍是一副不清不楚的表情,她干脆一吐为快:“自打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甚至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杂役丫鬟,却敢气势汹汹的和管家叫板,丝毫不让自己吃亏;你明明是个柔弱女子,却能一个人在乌漆吗黑的荒郊野外救回九哥的性命;皇兄设下大宴款待西域藩王那日,他亲自将你点给十四哥,明明是个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好机会,你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没有尊贵的身份,却从不会被别人的光芒压倒,无论何时何地,你什么都不用凭借,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从小听到夸赞多不胜数,但都是些关乎外在的东西,无非貌美如花,无非多才多艺,却没有谁真正看透过她的内里。想想在这个世界里她不过是个底层中的底层,却能获得这样的评价,不由得感叹一句,物质匮乏的年代果然精神显得尤为重要啊。
看她十分诧异的样子,琴儿笑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特别的地方吗?”
心韵摇摇头,“我觉得我很正常啊。”
“你当九哥、十二哥、十四哥还有陈大哥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闲人吗,成天没事做只能和丫鬟把酒言欢?”琴儿回头笑望他们一眼,继续道:“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丈夫,之所以愿意与你结交,自然是你有过人之处,值得交,所以心韵姐姐你可别妄自菲薄了自己。”
辑策在门外听得七公主的一番说词,心中忽然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终于得到了恰当的解答,一阵舒畅。没错,正如琴儿所说,她与众不同,甚至不按常理出牌,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说话的语气,全都让他不由自主的铭记脑海,久久挥之不去。他抬手理了理袍子,轻轻推门而入。
“九哥,你来了。”琴儿最先看到他,便甜滋滋的上前问好。
他笑笑,走到近前,淡淡望着她道:“平日里就是我自个儿生病也将不了把这么些贵客一并召了来,府上可真是借了你的光。”
“九爷吉祥。”心韵本想起身行个礼,但被他一把摁住,便道:“九爷,那****……我一时神智不清,不知轻重,我……”
“你近日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我吩咐膳房去做。”
“啊?”心韵见他直接忽略自己的话题,转而他话,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辑策假意清了两声嗓子,道:“前些日子你大病初愈,想来没有多大胃口,又需要处处忌食,便没有来问你,现在可有什么馋嘴的东西。”见琴儿在三人在一旁唏嘘的望着自己,他又咳两声,“病了这么久,好好补补也是应该的。”
小脑瓜转得飞快的琴儿很快会意,帮着搭腔道:“应该的应该的,是要好好补补了!”
大伙热热闹闹的一起用了晚膳,又互相打趣了几句,便一一散去。送完他们,心韵本想径直回房休息,辑策忽然开口道:“去花园走走吧。”
虽然是已近五月的时节,然北方气温回升缓慢,昼夜温差颇大,夜风卷来仍浸透着层层寒意。心韵不停搓着手,心想古人这衣装设计得太不合理,衣兜也没有一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这么想着,手心里忽然填进一片温热,进而被一大片温热团团包裹。她微微愣住,明知道牵自己的那人是谁,却不敢抬头与他相对,只低了头呆呆盯着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有没有暖和一点?”
“九爷?”
辑策也不侧头,自顾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他骨节修长,手心温热,像一片干爽的白玉自她手中穿过,盈盈然间让人心里感到舒心的静谧。走到屋前,他仍没有松手的意思,她踌躇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我……先进去了。”
辑策不动声色,手却还是轻轻的握着她。
“九爷……”
“你愿不愿意跟我?”
问这话时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眼神中坚定的目光告诉她,他是认真的。梁上灯笼醉人的红光晕染在二人脸畔,全是幽幽不可捉摸的神色。若是之前的她,在遭遇这等表白后兴许会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可是在经历过所谓的生离死别之后,所有事对她而言像是都淡了一层。于是,在微微的惊诧之后,她只是轻轻皱起眉头。辑策不忙催促,只是更紧的握了握手,凝眉细细打量着她。原来,为等到一个答复而紧张是这样的滋味,曾经他执起过那么多女人的手,说过那么多次喜欢的话,却从来都平心静气,成竹在心。倒不是觉得每个女人都会钟情于自己,只是觉得,即便她们不愿,也大没有什么可在意的,总归还有下一个。可是如今,心里却无名窜出一股热气,整颗心七上八下的悬着,有些忐忑,甚至还有点害怕,另外,还有在暗处奔腾涌动的满腔期待,只等着她垂眸抿嘴的微微点一点头,他就要上前半步将她死死拥在怀中。
原以为要拿岁月作契、生死为约,才见得所谓的爱情,可原来爱情并不需要轰轰烈烈,只要一朝一夕间的侧目流盼,便可漫过心田。这一点,在她昏迷的两个月,他终于慢慢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