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E5观测站阵地8公里外的那一块低洼地，在低比例军事地图上不过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圆形等高线，可此时凶狠的炮火就砸在这不过五百米直径的圆环上，密集的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空中20mm的合金弹头也串联成两条跳动的火线，反复扫荡着，仿佛要一起将这条只在军事地图上存在的线也抹去……
即便是这样，蜂拥而至的水蝗爬虫们，像是马戏团里的动物，争先恐后地钻进了这个火光与硝烟组成的火圈，虽然绝大多数的爬虫就倒在这个火圈上，但仍然有为数不少的爬虫，成功跨越，然后挥舞着利爪，冲向里面那一小队鲜活的人群……
“快，快，快……”
通讯回路中似乎只允许这个词的存在，米高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只有这个简单的词在指引他拼命的跟着前面的背影奔跑。突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他收不住脚，一头撞了上去，把前面的人扑倒在地……
“妈的，老子不就亲了你一下，你要爆老子的屁股吗？”那个名叫刺鸡的下士骂了一句。
米高扬赶忙从地上爬起，这才发现，队伍已经跑到了那架曾属于自己的战机前，战机上可可露莉脚正踩在驾驶舱旁，用枪托奋力砸着舱盖上的玻璃。
“那砸不开的！”米高扬自然知道那个能抵御小口径枪弹的座舱有多么坚硬，大声喊了一句。
“怎么打开？”可可露莉急切地问道。
“下面有气密栓的拉杆……就是那个方形的盖子……对，打开它，拉起，再顺时针转……”
吱的一声，舱盖开启，米高扬后脑勺也挨了一巴掌，“你小子还有点用嘛！”
未等他消化这句极其珍贵的表扬，战机座舱里的林曦被石熊拖了出来，仿佛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瘫软在地上，没有任何直觉。
可可露莉翻开他的衣袖，看到手腕上的生命警示灯，亮起的只是黄色，于是大声叫住了一个出了急救包的步兵，“撤退！先撤回去再说……”
“快、快、快！……”
石熊扛起林曦就开始大步奔跑……
但是，似乎已经有些晚了。
几十米外，体型巨大的水蝗爬虫，由8条长腿交错支撑着，一个一个、或三五成群，向着这队看似没有任何抵抗力的人群围拢了上来。
没有掩体保护的人类士兵，就像冬日里失去皮毛的羔羊，任由寒风的宰割……
……
很多年以后，米高扬回想起自己平生的第一次战斗，他已经不记起这场战斗的很多战斗细节，是那段艰辛的回程之路，却永远不会忘记……
密集的环形炮火下，被炸成支离破碎的爬虫尸体渐渐垒成了一道胸墙，红色、白色、绿色的体液混杂在一起，溪流一般的从四周高坡上涌下,寖润了泥土，地面泥泞的每踏出一步就深深地陷了下去，步兵们肩并着，交替掩护着，组成了一个环状的队形，一边艰难的前行，一边疯狂地向四周射击……
其实这环状的队形，被四周不停冲击的水蝗爬虫挤压成略略扁平的形状，更像是一个纺锤形的橄榄，身材巨硕的安猿人一手一柄碳素晶体战斧，一只手端着一把巨大的磁轨枪在突出的队伍前面开路，几乎一斧挡开一只扑上来的爬虫，又顺手补上一枪，把它打个稀烂，威风凛凛得像个杀神。
其余的人几乎把手中的52型镭射枪全部设定在30%的连射回冲频率上，短促而又密集的光束，不停在向周围辐射着，一只又一只的爬虫被密集的光束穿刺成筛子，像是刺猬竖起了浑身的短刺，推倒任何一个想要靠近的敌人……
队伍当中，只有米高扬没有参加与水蝗的战斗，他正奋尽全力，在泥泞的地面上拖拽着那个浑身渗出鲜血的人。战斗一开始，他就接过了背负林曦的任务，石熊再是强悍，也不能负担着一个人还在队伍前面开路。那柄战斧很重，那把一般只装备在步战车上的简化磁轨枪、连同背后背袱着的上百公斤重的静农电池组更加沉重，以至于他每迈出一步，步战靴都完全淹没在泥泞中。更多的时候，当他挥斧挡开一只爬虫，或者开了一枪，巨大的冲击力还令他向后滑动半米之多。
艰难，小小的队伍就像怒涛中的小舟，迎着暴风雨，艰难前进……
米高扬又扑倒在了泥水中，前面这不过二十余度的缓坡却像座大山一般，如此艰难，面罩上再次糊满了红绿相间的粘液，这次他只是用手抹了一把，绝不再打开面罩，几分钟前，因为作呕欲吐而打开了面罩，那扑鼻而来的腥臭的空气，几乎让他当场就吐了出来。
一个人跑过来把他从地上拉起，又帮着他一起奋力拖着林曦，他不看也知道，那是可可露莉，只要一有丁点儿的射击空隙，她就会过来帮着向坡上拽拉林曦。
突然，回路里响起一声大喝：“小心上面！”
一只爬虫高高跃起，跳过了步兵们的火网，就要从半空中扑入队伍当中，队伍前端的石熊急扭熊腰，回身向天空开了一枪……
一小撮柔性金属在近两米长的轨道上被反向电磁力用力拉扯，从枪口急速喷出，在空气的阻力下，迅速变成一块巴掌大小的金属薄饼，然后撞上了半空中正挥舞利爪的爬虫，撕裂空气的音爆和水蝗尖锐的吱吱嘶叫一起响起，四溅的体液和支离破碎的内脏雨点般洒落下来……
可高速跳跃的爬虫令石熊这枪打得并不是很准，只打烂了爬虫小半拉身体，残余的躯体依然从空中翻滚着落入队伍当中。
米高扬被人从后面猛地拉了一把，一尺多长宛如镰刀的利爪从面前堪堪划过。
少了半截身子的爬虫，依然强悍，半躺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尖叫，反手一爪又劈了下来，已经躺倒在地上没有半步可退的米高扬，眼睁睁地看着那利爪就要斩断自己的脑袋……
就在这时，耀眼的红光闪起，一把激光刀从斜侧飞来，如同烧红的餐刀切进黄油一般，“嗞”的一声，斩断了爬虫的利爪。利爪掉了下来，落在米高扬的头盔上，发出啪的一声。
一股子强烈的尿意袭来，米高扬“啊——”的仰天大叫着，仿佛要把这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身体中嘶吼出去……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可可露莉蹲在地上，抱起他的头，轻轻拍打着他的头盔。
头盔下那张真实关切的脸孔，把米高扬从惊恐中迅速拉回现实，他很快恢复了镇定，难为情地说了句“我……我没事了……”，便从地上飞快爬起，又拽起了那个依旧如同醉汉的身体……
拽出两步，视线的余光扫到了泥地上那根几乎要了他的命的爪子，他微微愣了一下，只见那根还粘着半截血肉的利爪就摆在泥水中，月牙形的弧度如此优美，半透明的材质中也隐隐流淌丝丝血线，宛如精心雕琢的象牙工艺品。
曾立志要找一根挂载机舱内作为吉祥物的米高扬，此时仿佛对此已经不感兴趣，仅仅看了两眼，他又拉起林曦，奋力的向坡上爬着……
……
从战机的残骸处开始，一路上都是水蝗爬虫的尸体，这些尸体排列地相当整齐，仿佛一条公路两旁的护栏。路的尽头，是依然奋力射击的步兵们，他们如此顽强，虽然每个人都气喘吁吁，疲惫地几乎再也拔不出陷入泥泞中的脚，但是每当爬虫们靠近，他们便大声提醒着队友，射击着，努力向前挪动着……因为前面不远处，是迎接他们的蓝色光芒。
悬停在半空的蜂鸟级登陆艇，此时下腹部正喷吐着幽幽的蓝色光芒，像春蚕一般，一丝一缕的蓝光从天上缓缓落下，在地面上笼罩起一块蓝色的透明纱帐，随着时间的推移，蓝光越来越密集，纱帐渐渐变成湛蓝色的布匹，仿佛一个蓝色的巨大帐篷，等待着远方疲惫的客人……
射击，射击。除了射击，还是射击……
被压缩的更加紧密的队形，步兵几乎是肩并着肩、背靠着背在疯狂射击，没有片刻停顿，因为哪怕只有片刻停顿，爬虫们就会把爪子伸到他们的脸上。
即便如此，仍然不时有爬虫跃入队伍当中，几次都让米高扬差点送掉性命。幸好挥舞着光刀的刺鸡，身影灵活的像只猴子，在队伍中间来回奔波，一会儿帮石熊斩断侧面袭来的利爪，一会儿又把跃入队伍中的爬虫大卸八块……
米高扬已经记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又爬起多少次，但在把林曦拖进蓝色光幕的那一刹那，他扑到在地上，再也不想爬起来……
“嘢——”
当众人冲入已等待多时的牵引力场时，一齐嘶吼起来。野兽般的嚎叫声中，力场牵引着陆战服中的磁感纤维，把步兵们提拉到高空，直到几十米高悬停着的登陆艇内。
舱门合拢，力场关闭，众人重重的跌落在地板上……
“嘿！小子，干得不错！”
旁边已经坐起的刺鸡拍了米高扬一下。没有关闭的通讯回路里，也传来声声赞扬：
“嗯，还行，第一次居然没尿裤子……”
“有点胆量，算是第9联队的人了……”
“呸，人家是机师……”
“机师怎么了，就不算第9联队的人了？”
……
米高扬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并非是因为整场战斗他一枪没开，而不好意思承受这样的赞扬，只是现在他脑子里面，依然满是刚才的那场战斗，一幕幕极度危险的画面，让他的腿又开始微微哆嗦起来，胃里也不断翻滚着，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想要呕吐……
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翻身坐了起来，望向几米外那个令他几乎把手腕拉脱臼的家伙……
可可露莉正坐在地板上，把那个家伙半靠在她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把航空头盔取下……一股血水冒了出来，露出一张已经是血肉模糊的脸。
“严重不？”刺鸡问了一声。
可可露莉低下头，在林曦的嘴边侧耳听了听，然后抬起头答道：“多少次了，****蟑螂，死不了……”
“那就好，一顿酒跑不掉了……”
刺鸡说了一句，后面跟着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笑骂……
“你想得美，****欠我的赌债还没还呢……等先还了我的钱，再让****的请客……”
“一顿酒就打发了？……这次亏大了，老子刚才差点回不来……”
“是啊！……不能太便宜他……”
“哼……不便宜又能怎么样，谁不知道这家伙是个铁公鸡……”
“那倒是……要不想点什么法子治治他……”
“什么法子？”
“趁现在扒光了拍**怎么样？……”
“不怎么样……现在****的像个扒了皮的大田鸡，拍了日后都不认账！……”
“那我再想想……”
……
似乎感受到了未来的危险，那个浑身是血的家伙两腿突然抽搐一下，米高扬看的很清楚，他凑了上去，对可可露莉说道：“他好像在抽搐……”
可可露莉也感受到了怀里的震动，连忙查看了一眼生命警示器，又把耳朵贴到林曦的嘴边，听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说道：“好像没事啊？呼吸很平稳……”
“但是他流着这么多的血……”
“没事，马上就回战舰，扔到救护仓里泡着就好，这个混蛋，以前比这严重多了都没事……”
话刚说完，林曦似乎又动了一下，可可露莉连忙把手伸进他的衣服，按在胸口在仔细体会……
这时，林曦突然动地更厉害了，几乎每隔三五秒就抽搐一次。
感受到林曦的头每一次抽搐，都顶向着怀里的绵软之处，可可露莉突然脸色大变，把手抽了回来，连忙把林曦放在了地板上，大声叫道：“他挺不住了，快，谁会CPR？”
“我会！”米高扬自告奋勇地答道，“我在军校里就专门学过！”
“那你来……”可可露莉很干脆地让出了位置。
……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着实让米高扬感到几分恶心，但是为了救这个令他已经有几分崇拜的家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一只手捏住林曦的鼻子，另一只手把嘴分开，然后深吸一气，趴了下去，就在即将把嘴对上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面孔上已经分辨不出眼皮的地方，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里面露出了白色的眼仁，还滚动了几下……
“哇——”
米高扬终于把今天中午吃的蛋白饭全吐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