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恪请客,又是在他自家的客栈,自然什么好吃什么。柳吟吟也是不客气,好好地补了补。吃饱喝足,柳吟吟要回房,回房自然是去看水天月,杨恪却把她引到了二楼长廊另一侧的一间客房,其用意不言自明,离水天月越远越好。柳吟吟却不领情,进陌生房间瞧了一眼,抬脚就走,说是去看水大哥吃好喝好没,杨恪知道拦不住她,却是一步不落地跟着。
进了水天月的房间,看到杨恪吩咐照料水天月的伙计已经给水天月喂了清粥,也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柳吟吟上前很自然地将手按在水天月的额上,心中一安,“还好,不那么冷了。”
水天月向柳吟吟微微一笑,随即把目光向着杨恪闪着寒意的眼睛迎了过去,他看出杨恪现在满脸的不适都来自柳吟吟刚才对自己的那份数日来已经习惯了的亲昵。
水天月向着杨恪微一颔首:“水天月。”
杨恪向水天月一扬眉:“杨恪。”
水天月望着杨恪,轻道:“扬州杨家,是吧?”
杨恪目光一跳,想到柳吟吟方才一直与自己在一起,便将目光向床边的伙计瞬过去,伙计在杨恪的直视下一凛,摇晃着脑袋。
水天月唇边浮起一丝令人舒服的微笑:“没人多嘴,粥碗的碗底上镌着一朵荼蘼花。”
世人只知扬州杨家的煊赫,却很少有人知道荼蘼花是杨家的家徽,杨家产业的店堂、器皿上往往镌朵荼蘼以为标记。杨恪不禁为水天月对细枝末节的洞察露出几分钦敬,虽然敌意未减,审视未消,但到底不那么排斥了。
“水兄好眼力,正是。”
“多谢杨兄弟费心了。”
“不敢,我是为柳妹。”
柳吟吟只觉这二人表面的和气中,透着一股怪怪的情绪。
有伙计在门外禀报,陈医生来见。柳吟吟猜想这位陈老先生大约是来“验尸”的,果然,陈老先生一进门,柳吟吟就看到了他脸上“验尸”失败的惊愕表情。
陈医生抓过水天月的手腕,手指在寸关尺上按下去。医生眉头惊跳,目光凛然,道:“真是令人吃惊,毒居然被克制住了。”
柳吟吟长舒一口气,放了心。
“可是心脉却受了重创。”
柳吟吟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赌你,”医生甩甩袖子,站了起来,“活不过十五天。”
柳吟吟呆立着,刚刚轻松的表情如昙花般转瞬即逝,虽然明知水天月的性命一直恍若半空中悬着,但如此确切地被指出寿命的限数,也着实让人心寒。
水天月面色平淡如水,没有丝毫惊悚和慌乱。医生进门时他脸上浮出微笑,医生说完了他脸上的微笑依旧。就仿佛医生和他谈及的不是性命,而仅是客气的寒暄。
杨恪望向水天月的目光里充溢着困惑,似乎也夹杂一点佩服。
水天月眼中掠过一道光影,那是窗外日光中跳荡的树影在他清澈如水的眸中荡起的波痕。这瞬光影从他眼底掬起一道赫然的亮色,竟使他的声音中略带几分兴致:“好啊,那我们就赌一赌。先生能有如此信心,可见得医术精湛,自不是凡辈。可否容晚辈妄自猜一猜……先生之学,可是出自杏花林季家?”
医生定定望着水天月,脸上显出期待他说下去的神情。
“我猜先生是神医季先生的高徒,告个罪说,陈广宜老先生。”
医生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笑。
“晚辈冒犯了。”水天月微微颔首。
“小小年纪,见闻倒广,我在元宝县隐居二十年,第一次被人叫出名姓。”陈医生莞尔。
柳吟吟向陈医生瞬过去一道惊奇的目光,原来这医生并不是凡夫俗辈,神医季先生她也是略有耳闻,医术可称是武林泰斗,怪不得这医生能叫得出雪麒麟的名字,原来师承不凡,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当下恍然道:“先生师出名门,医术绝佳,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逃过此劫么?”
“我只医生,不医死。”陈广宜背手在屋中踱着步子,边走边悠悠道,“他便是心脉修复,也总有一天会毒气攻心而亡,怎么治都是死,再说,我也没有手段能修复心脉。”陈广宜语气淡漠,显得很是无情,但道得也是实情。
柳吟吟神色黯然。陈广宜又道:“如果你运气好,或许可以寻找我的师父,他的医术我只学得十之三四,如果师父出手,也或许还有生还之望。”
“神医季先生一向飘泊四海,行踪无定,八年前,我寻过他一次,五年前我又寻他一次,都无缘一面。”水天月慢悠悠地说道。柳吟吟微微一惊,八年前……他八年前就中毒了吗?
“季先生那么大年岁,怎么不在杏花林呆着,还到处走来走去。”柳吟吟颇有抱怨地说道。
陈医生惊诧地望了一眼柳吟吟:“我师父可并不老,比我尚小十岁,正是壮年,随处走走,有何不可?”
柳吟吟不仅噤了声,还惊得瞪大眼睛。“小……小十岁……的师父?”
“有艺不在年岁。我二十四岁拜我师父为师,那时我师父年方十四,我只学了五年,这五年足够我受用一生了。”
十四岁即为人师,柳吟吟惊叹,无怪乎有神医之称。她目光瞥了一眼杨恪,杨恪好歹还比自己大两岁,原来拜个年轻师父也不算太丢人。
她扭回头,意气风发地对水天月道:“无论怎样,我们都要一试。我们今日就启程,去杏花林。”
陈医生道:“师父家在杏花林,人却每年只回一次家,而且不一定在何时。我也已经十余年没有见到师父了,如果各位有幸能见到我师父,还望替我问师父他老人家安好。”
“他老人家”是陈广宜对师父的尊称,在柳吟吟听来却有几分可笑。陈广宜拱手与大家告辞,也不多言,径自走了。
杨恪对柳吟吟道:“我也随你一同去。”
“杨大公子日理万机,忙得很呢,我们就不占你老人家的工夫了。”柳吟吟揶揄似的道。
杨恪笑道:“我不忙,闲得很。我是一定要去的。”杨恪不待柳吟吟回答,自顾自道:“我去唤人备车,准备一下。”他很怕柳吟吟拒绝,转身唤人去了。
柳吟吟接过伙计手里的参汤,打发走了伙计,坐在水天月的旁边。她细心地轻轻舀起一匙汤,送到水天月口边,水天月没有张口,目光澄静如月光,照在柳吟吟的脸上,柳吟吟在水天月的注视下,有些心慌,她带着轻嗔道:“张嘴。”
水天月听话地张开口,噙住了匙的一角。
参汤一匙一匙灌进了水天月口里,水天月只觉心中一块坚实的冰块正被暖汤一点点融化。
“你想什么呢?”柳吟吟问他。
“我在想,有人照顾的滋味真好。”
话中透出了无可奈何的孤独与悲怆,这话让柳吟吟听来有点心痛,“以前没人照顾你吗?”
水天月又喝了一口汤,默然不语。喝汤的轻微声响和汤匙碰到药碗的清脆声音,在静寂的屋子中轻轻流逸,窗外正是无限秾艳春色,莺啼燕啭,室内却静得似乎两人都能听得到对方心跳。
喝罢汤,柳吟吟用丝帕拭拭水天月的嘴角。无言中,柳吟吟又感到了照在自己脸上的清幽而执着的光芒。
然而有一道目光却剑一样划开了这缕温馨,一个突然的声音把室内的静寂揉得粉碎。
“柳妹,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柳吟吟扭头,看到了杨恪站在屋门口冷冷地望着自己,“我把我们的事已写信禀明我的父母了。我的父母刚刚回信来,他们已知悉了傲月山庄的变故,让我带你去扬州。”
“我们……的事?”柳吟吟微微一愕,拜师的事么?这个杨恪,怕我不丢脸吗?还到他的父母那里羞辱我!
“你告诉你的父母做什么?”柳吟吟恼了,把匙子往碗里一摔。
杨恪惊异道:“这么大的事,当然要禀明父母了。如果不是傲月山庄出了事,这时候我父母当已遣了媒人到傲月山庄去下聘礼了。”
柳吟吟扭过身子直视着杨恪,“你……你胡说什么?什么……什么媒人聘礼的!再胡说我把你打出去!”
“什么意思?你反悔了?我们比武定亲,信物都互换过了,难不成你不承认了?”杨恪又急又怒。
柳吟吟腾地站起,几步走到杨恪面前,怒道:“我何时与你定过亲了?我只拜你做了师父,是你要换什么劳什子玉佩的,又不是我强要你东西!”
“怎么招亲变成拜师了,你这是话从何来?”
“就是拜师嘛,我在桃花渡设擂比武拜师,谁胜过我,就拜谁做我的师父,你胡扯什么定亲不定亲的!”
杨恪惊怔住,呆了一呆,目光一凛,“好啊,你反悔了对吧?不承认我们的亲事了?是不是因为他?”杨恪的手指剑似的指向水天月。
“我没有跟你定亲,我只是拜你做师父。”柳吟吟一字一板地郑重道,“你记好了,师父,我承认;亲事,我不承认。”她说完,扭回身坐在水天月的床边。
“你也记好,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你说一句不承认就算的,我承认,我爹娘也承认。在我杨恪心里,你,就是我杨恪的未婚妻子。”杨恪说罢,忿恨地扭身下楼了。
柳吟吟恼恨地坐着,绞着自己的衣襟,忽抬起头,看着水天月正望着她,那目光里说不出是问询,是玩味,还是责备,只让她欲加忐忑不安。
“我真的没跟他定亲,我只是和他比武比输了,拜他为师而已,”柳吟吟辩道,见水天月仍在望着自己,又补一句,“是真的!”
水天月目光望向别处,顿了顿,他复又转回来凝视柳吟吟道:“扬州杨氏,武林世家,声名显赫,他又中意于你,其实,是很好的姻缘。”
语气平和淡定,宛似与己无干。柳吟吟听不懂这话是何用意,她同样以目光回望他,好久,说道:“你,希望我嫁他?”
水天月没有应声,顿了顿,他悠悠道:“我怎能决定你的姻缘,只是,现在你归于扬州杨氏,总好过四处漂泊。”
“四处漂泊”这四个字让柳吟吟陡然生出无限凄楚,现在她也是没有家的人了,傲月山庄被焚,父母下落不明,紫叶又远去他乡,自己现下也是孤身一个,难道已经到了非要为自己找到一个皈依之处的地步了吗?
这份突来的悲凄忽然让柳吟吟神情黯然,她望着被阳光由窗口送进来又铺展在地上的斑驳树影,心中的惆怅止不住暗涌,随那树影一起,轻轻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