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溽热难耐。滁州城外的官道之上摆茶摊的也渐多了起来。道上所行的商旅过客,借饮茶之机天南海北地闲聊一番,茶毕又各自上路,既能消解暑气,又可排遣途中的寂寞。其中一间茶摊设于一株粗得要数人合抱的古槐之下,摊主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唤作江小二。这江小二少年时上山砍柴失足滚下山坡,虽不伤性命却折了一条腿,之后这条腿便跋了,是以干不了别的营生,专在此摆茶摊讨生计。江小二是健谈之人,逢人便胡侃一番,过往客人也喜热闹,是以他的茶摊便也多聚了些人气。
这一日,江小二照例与客人聊起朝堂秘辛、江湖秩闻。但聊着聊着便有些意兴阑姗。原是眼前喝茶的几位,似乎个个心不在焉。有专心饮茶一言不发的,有做倾听状实则眼神木讷,不知神思何处的。江小二似乎觉得有些古怪,可古怪在何处又说不出。犹疑半晌,才蓦地觉察到,原来这几人在此坐了几乎半日,竟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眼前有三个人,凭它眼前人来人往,这几位依旧稳坐吃茶。眼前离自己最近的,是一个着鸦青色宽袍的身体微胖的汉子,年约四旬,身姿富态却精神不佳,除了喝茶就是喝茶,半晌几乎不曾言语,蔫耷耷竟有欲睡的意思。他身后不远的桌边,坐着两个年轻人,皆二十几岁,年纪略长的那位偶尔呷一口茶,余时皆是侧头观赏周遭风物,他对面年纪略轻些的,手里拿着茶杯转圈,百无聊赖却无心离去。二人只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其余时间便是闷坐。
江小二看得纳闷,这三位茶水换了也有几回,却总不提何时起身,莫非要在我这过年了不成?
便在此时,官道西边隐隐传来辚辚车响,江小二循声望过去,不禁低呼一声,“嗬,这车倒是不错,莫不是哪家官眷?”
只见远处一辆装饰精美的香车悠悠行来。车篷四周密密地饰以檀香木串流苏,车帘是洒金梅花纹的大红锦绣。只是仲夏酷热,车帘与车窗却都捂得严严实实,车旁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骑着一匹雪青马,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车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四五个骑马的家人。
江小二这边啧啧叹赏之时,那香车与车旁之人已然临近。
便在此时,犹如骤然刮过一阵疾风,茶摊之上杯盏掉落,江小二愣怔一下方悟,原是眼前方才还似梦中的三位,竟同时跃起,老者以一记飞刀袭向车旁的男子,余下两个年轻人,年长的飞身跃起,同时拽出腰间软剑拦截车后众人,另一个年纪轻的一手甩出一枚飞刀瞬间削掉车帘,同时抖出一条白色长绢,长绢似游龙一般卷向车帘之内,眨眼间将车中之人卷将出来。
意识到这是一场江湖争斗,江小二霍然从呆怔中醒过神来,立即伏身钻进了桌下,从桌子下面向外望去。
车旁的男子身手敏捷,身子一侧就让过了飞刀,同时从腰间抽出宝剑,迎上了虽身材微胖却身手敏捷的敌人。
两人甫一交手,便听一声女子的惊呼。呼声是抖出长绢的年轻人发出来的,这一声泄露了掩藏半日的秘密。江小二这时才发觉,原来这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女人,而她从车中卷出来的也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只是一望见这个卷出来的女子时,动手的男装女子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同时大声道:“老四,住手!”
这一声让所有动手的人都停了下来。女子看到被她卷出来扔在地上的女子,神情一滞。这地上的女子年纪不大,身着青衣,头梳双髻,容颜虽有几分姿色,却显然不是那人。男装女子呆了一下,猛然道:“不好,我们上当了!”
旁边传来几声轻笑,是车旁男子发出的,斗笠一扬,显出一双炯炯的眼睛。
男装女子不禁又是一叹,也不是他。
“我家公子果然猜得不错,诸位是来寻柳姑娘的吧,可惜迟了。公子还差我有要事去办,诸位,让个路吧。”说罢微微一笑。
地上的女子早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又钻进了车里。男子一扬鞭,连车带人继续朝前行去。
男装女子与围拢过来的微胖汉子和年长男子满面怒容地注视着车马离去。男装女子怒道:“谁送来的情报,让我们来出丑。”
“小姐,我们怎么办?”年长男子问道。
“飞刀门还不曾有此耻辱,哼,这梁子记下了。杨恪,当我怕你不成,我不信你能带那女人跑到天边去。先回去跟爹复命。”
距滁州城三十里外。
林景蓊郁,山泉幽咽。山中拂荡的清风带走了暑气,柳吟吟身上的薄汗渐渐消退,她把手臂放到山溪中濯洗,心头也有了些许沁凉。
阳光在林中地上写下跳跃的碎斑,光影之中,倚马而立、一身布衣、头戴斗笠的杨恪,正伸手从马鞍上迎下一只雪白的信鸽。他从鸽腿上取下油布包裹的信笺,展开阅毕,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一切尽如所料,一切皆在掌握。
一路之上,他多次收到属下的讯息,果然强敌环伺,皆是来者不善。幸好,他料敌在先,选择了僻静的山路潜行,而另外部署若干属下乔装自己与柳吟吟一路招摇地走在官道之上。为了掩人耳目,他此行连暗哨都没让跟随,只与柳吟吟轻装前行。他的目光投向溪边的柳吟吟,柳吟吟此刻正用薄巾拭面,俏丽的面容在溪水反射的阳光映照下,越发娇美无俦。杨恪心神一荡,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用手心把信笺揉碎,放走信鸽,轻轻来到柳吟吟的身后。
“还有大约五六日的行程,就到扬州了。”他说。
柳吟吟神情淡淡的,说不出是喜是悲。杨恪是归家,柳吟吟是离家,这其中的滋味自是大有不同。
“翻过这座山,前面是个叫安岭的小县。人不算多,有几家还算清静的客栈,今晚就宿在那里可好?”他又说道。
“好。”柳吟吟淡然应道。
杨恪牵过柳吟吟的坐骑,瞧着柳吟吟跃上马背,才返身翻上了自己的马。二人沿山路继续前行。
二山翻过山,不多时,来到了名为安岭的小县。小县不甚繁华,倒也有几家客栈,杨恪拣了一家以前来过的名为“悦来居”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与柳吟吟宿下。
当晚,杨恪怕初离家乡的柳吟吟心思郁闷,便提及到街上走走,寻家干净的酒馆用饭。柳吟吟应了。二人收拾停当,出了客栈,沿街巷一路行来。
杨恪说道:“我此前来过安岭一次,此处有家酒馆做的清蒸鳜鱼,味道纯正,我带你去吃。”杨恪想柳吟吟生于淮水之畔,定是喜食鱼的。却不料柳吟吟竟轻笑道:“还想吃鱼?你不记得在姚家村,我们都快把村中河里的鱼吃光了。”
二人同时忆起在姚家村过的隐居般的日子,不禁皆会心一笑。“此鱼可非那姚家村的鱼可比的,我带你去吃便知道了。”杨恪温柔笑道,看到柳吟吟眉头舒展,嘴角微抿,露出久违的笑意,他胸中也感舒畅。
二人说话间来到了杨恪说的那间酒馆。正是饭时,酒馆内人头攒动,倒是生意兴隆。杨恪欲要间雅间,却是没有了,只好随着店伙计的指引,来至一楼靠窗的一个座位,虽是嘈杂了点,但坐在此能望见烟火之气,倒让一直略有抑郁的柳吟吟心情舒畅了些。
杨恪点了几样小菜。为避行藏,杨恪此行不像之前那样住行食宿皆要上乘,但所选的无论客栈还是酒家均是清雅舒适,所要的菜品虽不多,也皆是合了柳吟吟心意的。
点了清蒸鳜鱼,果然味道极好,柳吟吟吃得遂意,不禁道:“吃了鱼便又想起姚老爷子了,在他家里过的那些日子,现在想来却是我离家以后过的最顺心的日子了。也不知姚老爷子怎样了……”
“他老人家虽是萍踪不定,但人是不必担心的,你若真是想他了,待我们回去后命人找找。”杨恪说要找人,可不是玩笑,那是真的可以让手下牒报密探撒下网去海底捞针般地找寻的。“罢了,我又不是真是想找,姚老爷子烦我还来不及呢。”二人俱想到了当初想法子逼着姚老爷子传授武功时的趣事,杨恪心头荡起无限温柔,遂道:“你若是喜欢那清静的日子,以后我们还回去,索性就跟姚老爷子住在一起,要是不想去他那儿,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
话虽简单,却是爱意无限。柳吟吟看到杨恪眸光闪闪、柔情横溢地望着自己,心头竟是百味杂陈,倒是苦涩更多了一些。这话若是换了那个人说,柳吟吟此时便会幸福得晕死过去,可是,说这话的人是杨恪,柳吟吟心头涌出千般感动,但更多的还是难以抹去的怅惘,神情也有几分寡淡。见柳吟吟神色微变,有些意兴阑姗,杨恪以为她是赶路累了,便道:“累了吧,那就早些回去歇着。”
杨恪叫来伙计结账。不料伙计却道:“二位客官的酒饭钱已经付过了。”
“什么?付过了?”二人一怔。杨恪追问道:“谁付的?”
“付账的人说,在店门外等着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