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城越发的热闹,渐入黄昏,残阳敛去秋日的燥热,天边带起一抹胭脂色的长云,时间在这样恰好的温度中无限延伸,四国宴临近,不少慕名而来一观盛况的游人集聚城中,街市比起平日都要热闹几分。
饭馆茶肆中不时听到对王城中三位殿下的的赞言,闺中待嫁的女子们红着脸仔细倾听,眼神越发地迷恋沉溺,遥遥朝皇戚朝官所在内城一望,便连耳根也跟着红起来。
“嘿,你们都没看到,四殿下带着我们大破册桑十万铁骑时那群蛮子的眼神,老子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啊。”虬髯胡子的大汉狠狠灌了口酒,抹了一把,对着那些听的津津有味的看客炫耀着。
青衣的书生看不得这汉子张狂,出言驳道,“四殿下固然厉害,可五殿下与七殿下治水之功亦不可没,如此看来…”话还未完,便被怒气的汉子揪起衣领,几要提起地面,“你小子敢小看四殿下?”
“大伙有话好说,三位殿下文治武功,这是璃乐国的福气,大家莫要私下争斗。”酒家的老板慌忙过来好声地劝着,那汉子才粗粗骂了一句放开青衣的书生。
“三位殿下都这么出色,那右相府那位绝色的大小姐到底会嫁给谁啊?”不知所以的年轻小二插上一句,立刻被老板狠狠打了一下脑袋,“管那么多干嘛,做你的事去。”
厅内顿时静了几秒,好一会才又恢复喧闹,可众人说话再也不像方才那般随意。讨论赫连相府那位大小姐的婚嫁,就是在讨论璃乐的王位继承,如今璃乐策身体康健,这样的问题提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已经是第七百五十八次听到那位赫连大小姐了。”二楼的雅间内,嘟着嘴的绿衣侍婢不满地数着指头,“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和璃乐国的三位殿下一样出名,就算长的漂亮点又怎么样,能有咱们大人漂亮吗?”
“怎么可能。”这边的蓝衣侍婢丢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理所当然地回答,“不过是给诸位皇子的功绩中加些风流韵事罢了。”
正位的少女神色淡漠,对她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眼也未抬,冷声开口,“天枢守殿何处?”
“不知,守殿大人自入驿馆后未见踪迹。”蓝衣的侍婢躬身回答。
少女闻言,嘴角带起一抹冷笑,转瞬即逝,手指抚上权杖顶端深紫的宝石,“倒是要问一问天枢殿,他们是否也要效仿当年那位守殿大人。”
冰寒的语气令人遍体生寒,屋中的两位侍婢惶恐着下跪,哆嗦着不敢抬头,“祭司大人慎言,吾等不敢。”
“祭司大人?”少女冷哼一声,指尖抚上额角的深紫环绕的蔓藤,磨砂的触感让她露出微薄的恼意,压低了声音又重复了一句,祭司大人…
跪着的两个侍婢互相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垂着头不敢应话。
“罢了,回吧。”抬了抬衣袖,掠过那两婢一眼,带了斗笠遮去面容,从茶肆而出,身后的众人,还在兴致勃勃讨论着册桑求和联姻与即将到来的四国宴。
此刻暮色西垂的赫连相府,深蓝锦袍的璃乐昕在前厅附手而立,玉冠长剑,衬着他越发轩宇出尘,奉茶的侍女偷偷虽低着头,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偷看着。
不过月余,那个倔强骄傲的小孩子也成长为英俊值得依靠的少年。
等了好一会还不见人,璃乐昕便有些急躁,扭头问那侍婢,“你家小姐做什么去了,怎的那么久?”
那侍婢本看得他出神,听着这突兀的一问,半晌才有反应,“禀…禀殿下,大小姐本睡下了,怠慢殿下,请殿下恕罪。”
“如此直接告诉本殿下便是,还去打扰什么?”语中带着气恼,见那侍婢喏喏着不知如何回答,又问道,“怎么睡地这样早?”
“不知,大小姐身体一直不大好,多时在房中休息。”
璃乐昕嗯了一声,眉间带了一抹担忧。
安苏此时恰巧进来,见他那副表情抿唇一笑,出言道,“我们立功回来的八殿下怎么也是这幅苦楚的表情?不是说这几日宫中事忙,如何想到右相府来了?”
朝他身后看了看,又仔细找了找,却没见着那个聒噪的依云丫头。
“四哥和五哥都在,右相大人也在宫中议政,只我一个游手好闲的跑来找然姐姐了。”声音有点失落,那闪着星点亮光的眼睛逐渐暗淡下去,“然姐姐别找了,依云她被父王关了禁闭,不能过来。”
安苏心底略略了然,璃乐昕再如何成长,也不过是个孩子,即使出身王室,对父爱也是有渴望的,或者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肯定。
然而民间皆知五殿下与八殿下治水有功,璃乐策却完全无视他的功绩,封赏的圣旨也不过顺笔一提。
“让我来想一想,小昕该不是妒忌方才我在找依云吧。”扬眉浅浅一笑,对待这个死要面子的家伙,若摆明了安慰,他定要恼羞成怒拂袖而去了,还是曲线救国来得好。
“怎么可能!”璃乐昕一扭头,满脸不屑的模样,“依云那家伙烧了半个惜云殿,父王能饶过她才怪,自作孽。”
安苏笑一声,倒真是依云能做出的事。
“不提他,然姐姐你看。”璃乐昕拉住安苏的广袖将她带到桌前,桌上托盘中是黑红搭配地狩猎装束,束腰收袖,长靴几至膝盖,黑漆的长弓寒光静置,未及着身,却已觉飒爽英姿,比起风雅的广袖流衫,安苏更喜欢这样利落的装束。
“小昕的眼光很不错,这是要去打猎?”安苏伸手抚上衣物,触感舒适。
璃乐昕不经意红了脸,支支吾吾着,“随便拿了一套…啊,对了,方才听闻然姐姐这几日身体不大好,不然狩猎的事就算了吧。”
抬头看过去,安苏的眉间果然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倦,脸色也不及往日。
“闲来无事,总在府上待着,病也是闷出来的。”安苏笑了笑,下意识地抚过额角,那里光洁莹白,来前她已仔细看过,却总觉不太对劲。
“就是,秋日飒爽的天气闷着一点也不好,不如然姐姐与我一起去狩猎,与册桑使者的商谈已到了末尾,父王高兴,说在过几日要在上林苑招待他们,然姐姐箭术那么厉害,届时拔个头筹,也不让那群蛮夷之辈笑我璃乐女子只闻风月。”
习惯地孩子气说法,让安苏忍不住笑出来,闷在心头的不郁散了大半,连同疲惫也不那么明显。
“好,小昕喜欢,然姐姐便也去吧。”
她真的很喜欢看这个孩子气的小家伙,或者现在应该称作少年,露出明亮笑意的模样。
约了后日的狩猎,天色已晚,璃乐昕也不便多呆,待他离去,安苏才又回了寝房,沉沉地陷到被衾中去。
意识有些沉乏,也懒得多动弹,织锦地寝锻顺滑舒适,不自觉想睡过去,却倏然醒来,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黑暗中沉寂着想了好久,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寝房外传来赫连宏模模糊糊地声音,“阿然睡下了。”
浓儿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姐早些便睡下了。”
接下来再也没听到什么,安苏在眨了眨眼睛,木梨雕窗掩着,只漏了一丝清光,屋中的物什只大约看得到轮廓。
“都说你睡下了,这么一看果然是假的。”
温柔的语调,和风般地拂过心田,窗子开关瞬间便完成,来人衣上还沾染这寒秋微凉的气息,轻轻坐在她床边。
“怎知我还醒着?”安苏忍住笑,故做恼羞的语气言道,“夜访女儿家的闺房,真是越发无礼了。”
“早晚也是我的人,想一想便也不觉得失礼。”低低地笑声带着些揶揄的味道,倒把她堵了个无话可说。
安苏坐起身,从枕边地锦袋中拿出明珠挂在帐上,房间煞时照的光亮,沐轻宸的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见她起身也未阻止,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仔细打量了,见她面色尚好,方开口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有。”安苏摇了摇头,主动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怀里,轻叹了口气,“就是有些奇怪,这几日越发的嗜睡,却又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睡不安稳。”
“是你思虑的多了。”披散的墨发带着轻柔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抱的更近些,“邺都这几日事烦,你也不必挂心,四国宴那****会陪着你。”
安苏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带着疑惑,“陪着我?”
“嗯。”他仍旧揉着她的发,点头应着,“我陪着你,以悠然宫主的身份。”
安苏抿起唇半晌不言,沐轻宸笑了笑,“怎么,信不过我,还是恼我抢了你宫主的名号?”
安苏却没被这话糊弄过去,眼中半点犹疑也无,“是不是四国宴上有什么…”
“没有。”沐轻宸打断她的话,嘴角微扬着,仍是一贯温柔明雅的笑意,“只是觉得我家安儿姿容清雅倾城,若是被他国的诸位殿下抢去了,只怕我后悔也来不及。”
“是吗?”安苏推开他,半点玩笑也无,抬起头指尖轻轻抚过他精致的面容,浅淡着开口,“若你去了,又怎知我放心的下。”
沐轻宸拉住她的指尖失笑,“那我带着面具。”
安苏见他认真的模样,知晓他心中到底在担心什么,便直言说,“我知道,四国宴的事我不再管便是,连带着邺都的事也不再管了好不好?”
见他微顿住,眼中繁复的光芒越盛,终究轻叹了口气保证,“若是你不放心,四国宴结束我便同你回居所,或者去悠然宫也行。”
“那时你便可嫁了我。”偏生某人还要得寸进尺,“只待你及笄,便可许下婚事。”
“哦,我明白了。”安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得意地瞅他一眼,“该不是借着悠然宫主的身份定下我,也免得因为璃乐陛下的许了王后的那句话多添繁琐,是不是?”
“这也被你发现了?”他抚了抚额,目含无奈的瞅着她,“若你只是南山居所的安儿,我何须费这些功夫,贵胄氏族的各种身份只会带来麻烦。”
“不过,若是大师兄做了璃乐国的陛下,这婚事却也不怎么惹人厌烦。”安苏眨了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却没有满意地看到沐轻宸吃醋的模样。
他嘴角仍旧是闲雅的笑,贴近安苏以额相抵,闭上眼睛,长卷的睫毛几乎碰上她的,“也是了,毕竟你这段日子的谋划,都是为了大师兄。”
温温地气息扑在她的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清香,安苏脸颊变为淡淡地绯色,神思都被他优雅动听地声线吸引,直到他全部说完,方有反应,不禁提了声音反驳,“谁说的?”
“嗯?难道不是吗?”根本没有察觉安苏的微恼,语中带了些委屈,旁人若是听了只会赞叹好一个痴情的人儿,可安苏却想一拳打上他俊逸的面容,此人当真可恶至极。
“是又怎样?”声音又提高了些。
这次沐轻宸还没来得及回答,外室却传来了敲门声,浓儿在门外小心地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安苏愣了一下,一个眼刀横向沐轻宸。门外的浓儿还在锲而不舍地说着,“奴婢未听清楚,见小姐屋里的明珠光亮才知道小姐醒了,奴婢这就进来伺候。”
“不必了。”安苏立刻朝外吩咐道,想了一想又觉得语气太过笃定不容拒绝,又添上一句“没什么特别的,下去吧。”
浓儿在外犹疑一阵,才应了是。
沐轻宸把下巴搁在安苏肩上,努力闷笑着,“好在她未进来,若是被他人瞧见了,安儿可就非我不嫁了。”
安苏刚抬手却被他钳住了手腕,反按在身后动弹不得,恼怒的瞪向他,他却一脸可惜地表情咋舌叹息,“倒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安苏挣不开他的手,忽而敛去恼羞的神色,朝他媚然一笑,凑在他耳边轻呵了口气,语气娇媚缱绻,“何须此法,非君不嫁,心已决,君竟不知?”
轻柔的情话,坚定的诺言,如同美妙的梦境,这次怔住的倒是沐轻宸,他的身体一僵,安苏心中得意一笑,美人计好像谁不会一样,每次和他说话总失了理智,智商也向三岁孩童看齐,偶尔也该让她扳回一局不是。
“安儿,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他忽然认真起来,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不再是闲适浅笑的模样,其中坚定的深情令人无法移目,可是,为什么,她会感觉他的目光如此悲伤?
就好像明知道未来是伤害,还是要奋不顾身的将满满的感情投入下去。
安苏摇了摇头,收起玩笑的心思,握住他的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没有将话说全,但她想他是明白的。
“安儿,你不知道…”他欢喜地像个孩子,眨了眨眼,声音温柔地如同呢喃的春风,带着不易察觉地叹息,“你不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