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苏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越发低沉飘渺,言至最后便只听得到叹息,“这一次,我不逼你,你喜欢做什么便去做,万事都由着你,只要,你能够留在我身边,这样便够了。”
这样便够了….
低哑暗淡的语气,惹得人心中一阵绞痛,他该是骄傲在上的天之子,享受众人的敬羡尊崇,可如今为了她卑微到尘里去,想要回应,想要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颈后传来一丝轻微的疼痛,眼前的景象便越来越模糊,竟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她想象中的梦境。
喏动嘴角都很困难,她百般努力却只能说出这么几个字。
“我记得的,我怎么会不记得….”
怀中的女子失了力气偎在他怀中,光华如缎的墨发顺着肩落下大半,遮住了半边容颜,沐轻宸收起手中的银针,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细细理顺她的头发,又为她盖好被衾。
“我多希望你永远是这个模样。”他的眼中光华不再,不可抑止地涌上失落,拂起安苏的衣袖露出一截皓腕,叹了声气,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竹筒,打开竹塞,冰蓝色的小虫自筒口爬出,接触安苏的皮肤似是雀跃不已,倏地消失在腕上,那片肌肤仍是光洁地一片,不见异常。
又坐了良久,才起身从打开房门,月华如练,院中的盆景投出影影幢幢的暗影,嘴边带起往日清和的笑意,关上房门,朝院中背手而站的人开口,“右相大人。”
院中之人眉间一皱,望了一眼安苏的寝房,终究还是行了一礼,“轩辕君上此举有违礼法。”
沐轻宸面上仍是闲适的模样,疏疏笑道,“她是本君的人,何谈逾礼?”
“君上缪言,此女乃我赫连氏独女赫连卿然,非…”
“右相又以为本君说的是谁?”沐轻宸略略抬眉反问,优雅地弯起唇角,语气却不容置喙。赫连宏双眉皱的越发厉害,眼中却是不变的坚定之色,“君上记忆已回,又何必戏弄于臣。阿然她,只是赫连卿然。”
“本君自然知道。”他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肃锐,声音冷冽清寒,“不然只右相大人擅用离忧草与七色堇一事,本君便不会善罢甘休。”
赫连宏没有再说话,看着神色清冷的沐轻宸若有所思。
“如右相大人所思,本君也只希望她只是赫连卿然”沐轻宸嘴角扯了扯,似有一丝苦涩,然而那表情转瞬即逝,再转眼看去,他眸底已是一片清冷幽深,声音漠然,“至于谁主春秋,本君从来就没有在乎过。”
“君上的意思是?”
“右相大人大可转告璃乐策,若他还不收手,别说继承璃乐王位的不会是他心中的那位殿下,便是这国家保不保的住,还未可知。”沐轻宸的面色水波不兴,连声音也是无波无澜,可铺面而至的威压让人心底陡升出一股凉意。
属于轩辕王室的尊崇高贵,沉淀了几千年,早已沁如骨血的高傲,天下只手可握的倨傲,便是各国君主在位数十年,也比不得半分。
饶是伴君多年的赫连宏此刻亦是心中一凝,定了定神,他不能错过这个获得轩辕君上承诺的机会,只要能让阿然有一线生机,咬了咬牙继续开口“君上既已知陛下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何还要明确的警告于他,若是陛下恼怒,阿然岂不是更加危险。”
“右相大人以为,那位璃乐陛下当真因为依云公主燃了半个惜云殿便禁了她的足?”沐轻宸广袖一甩,声音清润微冷,“那日见到茗羽言暮,安儿的约记已然出现大半,而这约记恰巧被依云公主看到,所以,那位陛下当日便下了暗杀令,这些恐怕也是瞒着大人,禁足依云公主,也是怕她无意泄漏此时,让大人得知心生防范。”
“阿然分明没有出现约记,君上怎可欺骗于臣。”言至此时,赫连宏退后两步,满脸的不可置信,竟是失了一贯的进退有度。
沐轻宸心中不耐,却在看到赫连宏掩下的神色后涌起一丝怅叹,他又何尝不知,一旦安苏想起,赫连宏便是进退两难的境地。
研璇月为西陵中人,嫁于赫连宏也是按照圣殿安排,如果研璇月只是普通人,诞下女儿不必听令归返西陵,也不会于途中丧了性命。
若不是茗羽安苏的安排,赫连宏不至丧妻。如今她记忆被封,只作为赫连卿然存在,赫连宏也能自欺欺人假装不知,只当自己还余一个值得疼爱的女儿,若她想起,茗羽安苏便是赫连宏丧妻失女的仇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念及此沐轻宸竟意外带起怜悯,“本君记忆既已恢复,契约之力不可违。”他忽然停住,抬袖掠过前襟的位置,失神不过半秒,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继续说道,“如今用蛊封印约记,不过一时之策,本君亦不知她何时恢复,不过,在离开邺都前,本君会好好护着她,即便她现在不是茗羽安苏。”
赫连宏看着他,忽而大笑,“足矣,足矣,多谢君上。”说罢揖了一礼,神色异常认真诚恳,“臣自知命不也久,希望君上在臣离世后照顾阿然,如此死可瞑目矣。”
“尚有凨璜,右相不必过于忧虑。”沐轻宸抬袖示意赫连宏不必多礼,嘱言道,“离忧草与七色堇不可再用,那方法实则出自天枢守殿茗羽言暮,无法消除安儿的记忆,反催动约记,请右相慎之。”
赫连宏没想到告诉他这个方法的竟是茗羽言暮,一时懊悔所为,“为奸人所惑,谢君上提醒。”
“四国宴时,邺都事繁,右相万事小心罢。”说罢不及赫连宏反应,已然消失在院中,夜风静寂,赫连宏望了一眼漆黑的寝房,长叹一声,也转身离开的院子。
晨色熹微,人声渐起,驿馆中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轻手轻脚地掩住房门,廊上一路躲闪竟无人发现,窃喜中正待踏出外院,忽然脚步一凛,转身挺直了脊背站好,“王兄。”
“素淼今日起身甚早。”平浅的语气却让人打了个寒噤,寒士青衣素淼隔袖擦了擦手臂,凑上去讨好地笑着,“王兄,素淼闷了多日,不过一时心痒想看看邺都是何种模样,可比得风都繁华…”
“不许。”未等她说完,对方便冷冷地搁下一句话,拂开被拉住的衣袖,正待转身而去,却又被扯住,面前的人儿已是掩面垂泪而泣,“王兄既已答应宴时照拂素淼,又怎可言而无信,莫不是在王兄心中,那白脸俊逸的诸葛修儒比嫡亲妹妹还要重要?”
对面之人眉角果然剧烈地抽了抽,却是再未拂开被甩开的衣袖,掩于袖下的小脸露出一个狡猾的笑,继续小声地抽噎。
“来人,送九公主回房。”命令一下,院中两个侍卫便已上前,齐齐躬身行礼,“请九公主回房。”
青衣打扮的素淼怎么肯依,恼恨地放下掩面的衣袖,那面上哪有什么泪痕,可对面的两个侍卫却见怪不怪,起身让路做出恭敬的请姿。
“王兄,我….”
“守好院门,不许九公主踏出半步。”
两侍卫齐齐应是,半点迟疑也无,素淼恨得牙痒,却不敢辩驳纠缠下去,惹恼了自家王兄,只怕被看管的更严,权衡几秒,素淼礼也不行,冷哼一声甩袖即走,身后的侍卫面无表情,对此早已成了习惯。
还未走离,木廊之上便与诸葛修儒相逢,素淼脸上眼中掠过狡黠的笑意,然后摆出高贵的姿态拦住去路,“诸葛大人早。”
诸葛修儒远远便看到了风素淼,看她面色不郁,苦笑一下收敛神情,揖了一礼,“参见九公主。”
“诸葛大人….”扬了扬下巴,风素淼却忽然转了转眼睛,拉着诸葛修儒的袖子退到一边窃窃私语,不时还看一下不远的两个侍卫,一副生怕他们听到的防备表情。
“公主殿下这是…”饶是好脾气的诸葛修儒,也在面对她是心底暗自叫苦,这位九公主心思多变,又因风清国陛下和三皇子风凌渊颇多宠爱,行事随意,他不知被整修了多少次,偏生对方玩笑全无恶意,令人哭笑不得。
“诸葛,本公主知道你最足智多谋了对不对?”
“修儒愧不敢当。”诸葛修儒无奈了笑了笑,“此处不比风都,公主殿下应谨慎守礼,免有心之人…”
“你这文士恁地刻板。”风素淼皱起眉压低声音嘟囔一句,扯着诸葛修儒的衣袖越发用力,可音调却软了下来,“本公主保证不闯祸,宴前必回,这还不行么?”
“公主何苦为难于臣。”诸葛修儒见风凌渊已注意到这边,不由苦笑更甚,“不如求殿下答应,有侍卫保护,公主此行也安全些。”
“还要侍卫,那多没意思,束手束脚。”风素淼撅嘴不乐意,眼见求诸葛修儒帮忙也是无用,松了松衣袖正要放他离去,忽然主意一转,伸手抢下他坠于腰间的青玉,在手上晃了晃,“此物甚好,可为美姬所赠?”
诸葛修儒脸色变了一变,却没有伸手抢回,只是声音微冷道,“请公主归还。”
风素淼一点也不怕他,面带得意地晃了晃那枚青玉,“传闻璃乐国赫连嫡女倾城美艳,诸葛大人可有此闻?”
见她这幅模样,诸葛修儒已知与她无理可讲,摇了摇头叹一声气,“然,便让公主如愿却又如何。”
风素淼果然笑意更甚。
“东苑守卫,两刻一巡,一时一换。”
风素淼本身出逃经验丰富,只听到此心中便有了计较,将玉微微一晃握至掌心,得意一笑便扬长而去,“谢诸葛大人指教。”
临走还不忘陷害诸葛修儒一把,远处的风凌渊瞧见这一幕,也只无奈的按了按眉角,见诸葛修儒走到身边,才叹了声气,“素淼如此顽劣,每每如此,也难得修儒得以忍之。”
诸葛修儒心中一顿,行了一礼笑道,“殿下疼宠九公主,不愿公主郁郁不欢,若非如此,修儒提醒又有何用?”说到此,他嘴角难得露出无奈之意,“况公主以青玉相胁,修儒不得已而为之。”
风凌渊闻言细细打量他一眼,见他神色仍是一贯的从容雅致,只在提及青玉时眼中黯然一闪,便打消了方起得念头。即使这些年诸葛修儒在他身边谋划良多,但坚持在他继位前只做府中谋士,如此身份,又怎配得堂堂公主?何况他心中对那人坚定不移,只怕委屈了素淼,婚姻之事,便罢了吧。
如此思量,也不过一瞬而已,转过身,风凌渊继续问道,“西陵如何?”
“天枢守殿并无异议,然茗羽伊岚以圣女身份摄祭司职,亦不可小觑,守殿神君言,殿下与伊岚祭司联姻,须得祭司应允。”诸葛修儒简单明了地回道。
“修儒以为伊岚祭司如何得允此事?”风凌渊皱了皱眉,他一贯倨傲,联姻之事要得妇人相允方能成其事,饶是对方身份不俗,也着实令人懊恼。
可如今父王宠信**,听奸佞之言对他数次削权,几番迫害,甚至决定将素淼远嫁北玄联姻,如此状况,他与西陵联姻势在必行。
“闻茗羽族人,尤其是守殿神君及茗羽祭司,杀伐果断,冷情绝性,殿下不可强力得之,亦无法以情动之,然此族重诺,受天约束。”
“那伊岚祭司可有所求?”风凌渊闻言略略沉思,忽而大笑道,“史载茗羽祭司为守殿神君所叛,故天下分立四国,此事当真几分?”
“七分有余。”诸葛修儒知他已有打算,当即回道。
“既然重诺,此事便也好办。”话落,风凌渊勾出势在必得的笑意,卓然的气度中冷酷傲然之气犹然,提步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听闻璃乐四殿下自解兵权?”
“是,慕容氏族对此颇多异议。”
“看不出,这邺都亦是风起云涌,内朝争斗,璃乐不可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