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子轻笑不语。
她知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帝那日在这间偏殿给自己的一番语言压力后面所藏的心思颇为复杂，所以自皇宫回府之后，卫若子便一直在琢磨着这个事，加之又有了刚刚和神机老爷子的一番信息交换，卫若子到底对皇帝心底里对莫安之这个儿子的一些微妙心思，有了些了解。
也许是因为莫安之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得太好，也许是因为莫安之那位太具传奇性的母亲，也许是因为莫安之本身强悍的能力，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相较于其它三个儿子，皇帝似乎觉得，偏是这个最不能成为他儿子的儿子，是他最不想失去的。
皇帝需要莫安之心里接受他这个父亲，却因为他那位太过光彩夺目的母亲，皇亲其实不大愿意给这个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皇帝按捺着乾坤镜的诱‘惑，放卫若子回莫安之身边，私心确是抱着一分期望的。他想借卫若子的口，帮他在儿子面前将这层父子关系给挑明了，他希望莫安之能明白、理解，并接受他这份不愿给，却想要的心思。
只是皇帝不知道，莫安之该知道的，早便已经知道了。皇帝想叫他明白的那些说不出口的晦暗心思，莫安之其实早在皇帝还没意识到这份父子关系对他的影响时，便已替皇帝想明白了。
所以莫安之一直很安静。莫安之当然安静。
事实上，皇帝很满意莫安之的没有反应。经过两个多月的观察和试探，莫安之的不动声色，让皇帝觉得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这个父皇，和父皇不能宣之于口的苦衷，以及父皇对他的欠疚。皇帝觉得，他应该仍有机会，在莫安之这个儿子面前，保持他高大伟岸的君父形象。
所以皇帝刚刚那句微显晦涩的话一说出口，卫若子立马就听出了他藏在话语背后的意思。皇帝是在告诉卫若子，不管她怎么编排，莫安之既然已经默认了这层父子关系，那么卫若子刚刚所说的那些皇帝的别有用意，显然并没有影响到莫安之对皇帝的观感。否则的话，莫安之若不愿接受他这个父亲，便不会表现得如此安静，和安份。
卫若子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皇帝眉头微微皱了皱，道：“你今夜进宫，安之怎么说？”
卫若子一双眸子在一众跳跃宫灯的辉映下，显得分外清明晶亮。她看着皇帝，勾着唇角，道：“皇上以为他会怎么说？”她一眨不眨地盯看着皇帝，微顿又道：“臣妇出府的时候，将莫安之灌醉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皇帝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卫若子身上，淡淡说道：“朕之前确是轻看了你。你并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般愚蠢。”
卫若子牵着唇角的微笑点头道：“皇帝想让莫安之知道些什么？皇上是他的父亲，皇上不会害他？臣妇的弃世离魂完全是臣妇自己的选择，跟皇上对异境神通的觊觎无关？”她顿了顿，又道：“是臣妇暗中请皇上接臣妇进宫的，这事自然是臣妇苦求皇上的。莫安之执掌京中影卫暗哨，这事又怎么瞒得了他？”
卫若子微微垂低了头，笑容略有些苦涩：“教他明白我的负情薄性，只此一举便足矣。”那抹苦涩亦是稍纵即逝，她重抬起下巴时，脸上又勾起了那抹似笑非笑的淡淡嘲讽，“我若死了，皇上想让他怎么恨我，还不是皇上说了算？”
皇帝仍是不恼，只默默地盯着卫若子，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你放心，安之那孩子很不错。朕会好好待他。”
卫若子浅浅笑了笑，道：“夫人当年待皇上也不错，皇上便只为夫人，也该好好待他。”
皇帝的眼瞳渐渐缩了起来，一双眸子里寒意大作。他看着卫若子，冷声道：“这话又是何意？”
卫若子道：“皇上忘了，那日在吴家村，皇上自己同杜先生说过的，神机子当年曾应承过人，有生之年不能与皇上为难。臣妇虽然愚钝，却也猜得出来，神机子应承的人，应当是那位夫人。”
明明被他害得即将赴死，却在赴死之前，还在想着要替害他的那人，向别人争取“不与他为难”的承诺……卫若子唏嘘之余，终是忍不住想刺一刺眼前这位受惠者。
皇帝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僵滞。微怔之后，终是控制不住地将那丝隐约的气急败坏流露出了些许：“她不让神机子来见朕，是不想让朕知道，她还给朕留了个儿子？她知道朕不会放过公孙府上出来的任何一个小儿，她如此做，是想让朕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她只是想让朕，品尝一下后悔的滋味。”
卫若子很无语，看看皇帝找的这都是些什么破理由？看来找理由也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卫若子偏着头瞧着皇帝，唇角微微上挑，重又挂上她那抺要笑不笑的可恶神态：“皇上便是用这些理由，来掩盖自己对夫人的欠悔吗？”
皇帝面色阴沉，他目色晦暗地盯看着卫若子的眼睛，缓缓说道：“朕，从不曾后悔过。”
卫若子耸了耸肩，一派事不关已的轻松：“这是皇上的家事。皇上完全不必向臣妇解释这些。”
皇帝又是一滞，继而很快地冷静了下来。他反应过来，缓缓眯了眯眼，看着卫若子，微嘲说道：“你便这般等不及。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朕，是想叫朕将你尽快送回异世去罢？”
卫若子嘻嘻一笑，很是光棍：“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皱眉道：“异世之人，是否都如尔等这般绝决无情？”
卫若子实在忍不住，默默吐槽：要说绝情，皇上您认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吧。面上却是绷着，不敢露出半分不对。她仍是笑着，道：“本不是此世之人，何来无情之说？”
皇帝静静瞅了她半晌，似是想将她看穿看透。卫若子直着腰挺着肚子，迎着皇帝锐利的目光，很是坦然地站在那里，任他打量。
像皇帝这么多疑的人，你只有越是坦荡，他才越是琢磨不透你。
终于，皇帝探手入怀，将乾坤镜掏了出来：“你过来。”
卫若子依言上前。
皇帝笑得诡异，一双手无声地扣上了卫若子的脖颈：“你既如此这般求死心切，朕自当成全你。”这女子说得不错，区区异世孤魂，他实不必跟她废话恁多。
皇帝要掐死她！
卫若子只觉喉间一窒，呼吸骤停。她不觉大惊：纳尼？剧本肿么又不对了？说好的先将乾坤镜哄到手呢？说好的骗皇帝把血玉电池先给扣上呢？说好的大忽悠之后让乾坤镜通电启动的呢？个屁的琢磨不透啊！丫的皇帝根本不给机会你忽悠你怎么整？丫的一言不合，二话不说，上来就下杀手这是要闹哪样？
皇帝果然不愧是皇帝。雷厉风行，红果果的行动派！
神机老爷子，咱这回是不是又被您给坑了？坑大发了！直接死翘翘啦！
卫若子透不过气来，只觉胸肺间的空气越来越少。她被憋得双眸圆睁，目眦欲裂。她奋力抬起双手，死命想要扳开脖颈间越收越紧的铁钳。她想要呼吸：她不能死，她还要活着回去见莫安之呢。她还没向莫安之承认自己有多傻有多白目，她怎么能死！
空气越来越少，呼吸越来越困难，卫若子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耳旁响着皇帝冰冷的声音，字字夺命，像是来自地狱那头的声音：“所谓魂引，你若不死，如何为引？”
这声音先是如炸雷般在响在耳旁，继而又细若飞絮飘忽不定，最后淡若游丝，消寂无声……
卫若子奋力挣扎的双手，终于无力地软垂了下去。
乾坤镜异光大盛。一道白柱冲天而起。
她不要死！残存的怨念伴着无边的黑暗，再一次将卫若子彻底吞噬了。
果然还是太傻太天真啊。
……
……
一片混沌。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神机子的声音：“丫头，挺住。”
她想挺住。可她除了冷，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怕自己顶不住。
她想跟神机老爷子说：若是活不成，就不要把她传送到莫安之那里去了。
已经决别过一次了，她不想再来一次。那样对莫安之太残忍。他会疯的。
她想睁眼。她想说话。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仍是一片混沌。
好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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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又得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