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十二年的夏天,大周朝的上京人民过得很热血,很激荡。
兴许是大周这边紧锣密鼓备战西征的消息也传到了芜羌的缘故,羌人今年的“打草谷”活动,持续的时间似乎也比往年要更久一些。应该说,羌人们似乎将原本只是为了熬冬的劫掠活动,毫无悬念地演变成了为即将到来的战事掳掠粮草、以充军需的战备行动。所以今年活跃在大周边境的羌人们,显得比往年要更凶狠,更残暴一些。
五月底,大周边城一个数百人的村庄遭到一队芜羌骑兵的洗劫,烧杀掳掠若蝗虫过境,鸡犬不留。该村数百余口,不论老幼弱残,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能幸免,无一不惨死于枪尖之下。消息传回关内,上京人民毫无悬念地群情激愤了!泱泱大周,自皇帝陛下即位以来,何曾受过如此这般肆无忌惮的挑衅和欺辱?愤怒的青年书生们毫不犹豫地开始热血冲头,纷纷离开书房,冲上街头,弃冠丢履,气势汹汹地冲进鸿胪寺,险些把鸿胪寺那间住着羌人使节的院子一把火给烧了。
皇帝大怒。怒的当然不是青年书生们的热血和冲动。皇帝怒的,是西蛮小儿胆大包天横行无忌的狂妄行径。
然后接下来的事就很是顺理成章了。为平民愤,为扬国威,皇帝陛下不假思索,当即便下了决定:啥都别说了,御驾亲征吧。
华丽丽的“讨虏檄文”一经张出,大周人民又沸腾了,纷纷叫好:对,打他丫的。敢犯我强周者,虽远必诛!吾皇威武!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陛下果然是个爆脾气。号令一出,不日便领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到了西关。驻守在豫州的吕家老将军领着麾下一众部将密密麻麻给皇帝磕了一通头。结果皇帝陛下屁股还没坐热哪,跟着又是一声令下,遂领着豫州城早便集结好的十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了芜羌境内。没几日,便横扫了羌人十几个部落。
这一下可是将那班羌蛮吓傻了眼:没搞错吧!周国皇帝是不是太认真了点?敢情您这次不再是干打雷不下雨了呀?敢情您这不再是吓唬人玩儿的了?三十万大周铁骑?有毛搞错?整个芜羌所辖部落所有牛羊牲畜加在一起也凑不够这个数来迎敌啊!您也太把咱大芜羌当盘菜了有木有!
得,还磨叽个啥啊,跑吧。芜羌人民终于反应过来,还没遭殃的各部落头领们纷纷抱头自顾,各自领着自家部落的族人们四野里乱窜,哪里还记得当初他们是怎样撺掇着皇城王帐里的可汗要“不惧悍邻,示强于周”,要“以张国力,扬我国威”的。大军压境,谁还顾得上去管那王帐皇室的死活?
这样一来倒是好,大周王师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没消得几日,便将芜羌都城堰京给轻松拿了下来。
消息传至上京,上京人民当然又激荡了。
……
……
苏眉娘是在堰京攻破后的第三天进的城。进得城中稍加打听,没费多少周折,便寻到了随驾的莫安之所在的行辕。
苏眉娘在莫府住得久,对莫安之身侧的几名长随很是熟识。又是久在高官贵贾间逢源的人,所以没消几分手段,便很是顺利地让人把自己领到了四平跟前。
四平见着康健如初活生生的苏眉娘,也是受惊不小。不过他事事处处惯常以公子行止为典范,心中愈是惊吓,面上愈发不着痕迹。加之又是在行辕处,天子近旁,耳目混杂,更是不便多问。他思量了一会,便沉默地将苏眉娘领了去书房。
苏眉娘到得很不巧,莫安之此时正在书房会客。四平将苏眉娘领进院,自己却是退了出去。苏眉娘听得屋内有愤愤言语传出,似有争执。她不敢入内,只停在门外,安静候着。
莫安之的客人是这次攻城之战中,最先领军杀入城中,被皇帝大加封赏的吕小将军。不过此时的吕小将军正偏坐下首,静默一旁。迎着莫安之站着的,是个身形瘦弱的小亲兵,言词之间很是激愤,颇有些咄咄逼人之势。那居然是吕小将军的贴身亲随。
小亲兵此时面色冰寒,眼神如刀似箭,正狠狠逼视着莫安之,冷声说道:“明日未时,卑下在城外十里坡恭候大驾,望能与小莫大人公平一战,以决生死。”他语声一顿,心中恨极,咬牙又补了句:“卑下与小莫大人,不死不休。”
这声音尖脆亮耳,却又带着些嘶哑,像是二八少女的嗓门,又似变声之前的少年之音,听在苏眉娘耳中,很有些耳熟。
莫安之正眼也没瞧这亲兵。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用杯盖拂了拂面上的茶沫,然后轻轻啜了一口,方才淡淡开口:“你杀不了我。”
“倘若卑下武艺粗浅,杀不了大人,便请大人给卑下一个痛快。”小亲兵接得很快,声音清脆而清冷:“姓卫的已被大人杀得干净,便多卑下一人亦无妨。卑下既为卫氏之女,此生不能手刃血仇,自忖无颜独活在世,便请大人成全则个。如若不然,卑下血仇在身,日日念兹在兹,无刻不忘要来大人行在滋事寻仇。若是扰得大人坐卧难宁,不得安寝,亦是不妥。”
莫安之摇了摇头,似是压根没将他一番说话听入耳内,反是看向一旁的吕宜武,随意问道:“吕兄舍得?”
吕宜武迎着莫安之的目光,眸中神色闪烁不定。他将眼前这位如玉公子打量许久,略一沉吟,开口说道:“我这里前不久听到一则消息,说尊夫人胎气早动致生产不顺,血崩不竭,可怜连孩儿也未及为大人诞下,便撒手而去。不知小莫大人对此,心中是何感想?”
莫安之眼眸低垂,面色未动,恍若未闻。他端坐在书案那侧,眉目如画,清冽得如雪巅之松,出尘绝世。吕宜武静候了半晌,方才听他淡然说道:“吕兄,你过份了。”语气虽是轻淡,但听在耳中,森森然若杀气入骨。
苏眉娘驻足门外,听得这声,却是忍不住心尖一颤。
吕宜武浓眉一挑,哂道:“过份又如何?这堰京虽是漠外之城,但却是我豫州军扬威之地,难不成小莫大人以为,就凭着你手底下那帮见不得光的阴暗之臣,便能让我吕宜武如旁人一般,畏你如鼠?”他哼了一声,“小莫大人莫要忘了,这里是堰京,不是上京。”
小将军抬首道:“明说了罢,我今日便是护着她来的。既然是她与小莫大人的家仇,那便也是我与你的私怨。”
莫安之仍是低垂着眼眸不看二人,依旧语音轻淡,如风拂明月:“吕兄是要将卫府一事揽到自家头上?这么说,这便算正式划下了道,要与下官为敌了?”他淡笑一声,道:“只是不知,吕兄与下官之间的这场私怨,你吕家老将军认是不认。”
一旁的小亲兵嘶哑着声音说道:“莫安之,我卫家与你不共戴天!这是我卫若水在找你寻仇,与旁人没甚关系。你若还算是个男人,便痛快点给句话,明日生死之约,你来是不来?”
苏眉娘听得“卫若水”三个字,由不得又是一惊。她万没想到,昔日美艳不可方日,性烈如骄阳盛火的卫三小姐,居然会是眼前这个一身甲胄,面容黑红,浑身寒气森森的边漠小兵。
那里莫安之不喜不怒。他侧了侧头,冲着吕宜武皱了皱眉,言语间依然带着股漫不经心的随意,慢悠悠说道:“将军若是不管束好自家亲随,可莫要怪下官不给小将军面子。下官虽然脾气好,可也不能保证,能时时似今日这般好说话。”
吕宜武明知他是故意相激,仍是禁不住要发怒。他圆目一睁,正要说话。那里卫若水却是一反常态地冷静了下来。她挥手止住了吕宜武的发难,仍是正脸冲着书案那侧的莫安之,声音冰寒如初,冷冷回道:“莫安之,我知你本领高强,一身功夫在这天下可说几无敌手,更甭说我会的那些把式,也是经你调’教而成。不过我也请小莫大人莫要小瞧于人,需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既敢约你到城外决生死,自然便有取你性命的手段和信心。”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么?”莫安之不置可否,神情间仍是淡淡。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其实以卫若水火爆凛冽的性情,要搁以往,怕不早跳起来冲上前兵戎相向噬其肉饮其血了,哪里可能会顶着莫安之目下这种赤’裸裸的轻视和无视,一路隐忍到现在?她此时怀惴着对眼前这人浓郁汹涌的仇恨与悲愤,居然还能自持着清醒和冷静,为求达到心中手刃血仇的血念,硬生生压着性子,言词间步步为营,刻意相激。她前后性情迥异之大,几不寻常,确也当得别人“刮目相看”一番。可莫安之却似浑没将眼前少女看入眼内,很是敷衍地应道:“卫三小姐既一意寻死,莫某成全你便是了。”
他眼皮也未抬一下,将手中茶盏随手搁还于桌上,像是极为不耐,竟挥手赶客:“明日未时,莫某于十里坡恭候芳驾。”
卫若水气极,狠狠咬牙,强忍下心中怒恨。她双手抱拳一拱,继而转身,往外便走。
卫若水步子迈得极大,走得极快,如一阵风般从苏眉娘眼前掠过。苏眉娘只觉眼前猛地一暗,还未及反应,刚刚飞掠而过的卫若水的身影,蓦地又返了回来,在她跟前停住了。
“是你!”离苏眉娘最后一次见卫若水,差不多已一载有余。眼前卫若水虽然形容憔悴,肌肤面色也明显比之前做相府三小姐时黑了不少,也粗粝了不少。可不知怎的,与以往的美艳夺目一比,苏眉娘反觉得现下站在自己面前做亲兵打扮的卫三小姐,却是比之以往显得愈发明艳了三分,气势凛然逼人侧目,竟是美得让人不可直视。这一年的边漠风沙金戈铁马竟是将卫三小姐骨子里的那份凌厉和英飒,磨砺得张扬而炫目了。
卫若水目光灼灼地盯着苏眉娘看了半晌,眼眸中的那股冷意,凛冽得如火山爆发时翻腾的岩浆。她狠狠盯着苏眉娘,从红樱般的朱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说话:“当初真该代小妹,一鞭子抽死你的。”
苏眉娘没有说话。她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福了福。
吕宜武随后跟了出来,打眼看了看眼前的苏眉娘,心中似有所悟。他转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书案后端坐如钟的翩翩公子,目中精光一烁,复又敛去。吕宜武拖起卫若水的手,柔声道:“若水,咱们走。”
卫若水猛地一下抽回手,敛了敛身子,侧身往外让了让。她这显然是谨守着自己亲兵的身份,恭让小将军在前。
吕宜武脸上变色,蓦地沉了下去。僵了片刻,却终是无奈。他嘴里重重叹了口气,领先大步而去。
卫若水面无表情,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同离去。
屋内传来莫安之清冽的声音:“进来。”
苏眉娘心中一紧,咬了咬唇,听话地踏入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