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安之静静打量了眼前女子许久,然后道:“你确是苏眉娘。”
这是肯定了她。
苏眉娘福了福,轻声道:“奴家也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甚么事。那一日突然感觉极冷,奴家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应该是死过去了的,只是不知怎的,突然又醒转了过来。”
苏眉娘压低头,没有看莫安之,可她能感觉得到他猜疑审视的目光。苏眉娘静了静神,接着又道:“再醒来,便发觉底下这截原本己化为腐水的身子,不知何时又长了回来。整个人,忽地又能动弹了。”
莫安之漫声道:“上前来。”
苏眉娘怯生生地迎上前去。莫安之拾起她的右手,探指压在她雪白皓腕上,凝神听了会脉,然后松了手,道:“确是大好了。”
他抬眼看了看她,道:“你身上既没了生死符之扰,生死无忧,为何还要寻来我这里?”
苏眉娘抬起眉眼,迎着莫安之的眼眸深深看了过去。她声音娇糯绵软,相思无尽:“奴家,担心公子。”
莫安之眉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声音微沉:“你担心我?”
苏眉娘显然是将莫安之蹙眉时的那一丝不耐收入了眼中,她压低了头,怯怯道:“身子突然好了,府里的管家叫奴安心在府里住着,说夫人走了,公子回京后,自会许奴一个名份……”她抬了抬眼眸,不其然觑见莫安之眼眸中寒芒一厉,心尖不由得一颤。她重又垂低了头,说话愈发地小心了,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奴……奴家不是来寻公子讨要名分的。奴家……奴家听说夫人殁了,奴家知道夫人在公子心中的份量,奴家……奴家只是担心公子……”
话说了一半,却是被屋内莫名的气压迫得再说不下去。面前的公子虽然一语不发,但不知怎的,苏眉娘总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自公子身周处隐隐逼来,迫得她喉咙发干,心头发虚,手足无措,满肚肠的情丝爱恋,愣是再吐不出半个字。
苏眉娘螓首低垂,顶着这股迫人窒息的莫名压力,将一颗呯呯乱跳的心强按在胸腹处,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再出。她站在那里,局促不安地等着莫安之发话。
也不知静了多久,才听到对面传来莫安之淡淡的声音:“四平。”
人影一晃,四平默默地闪了进来。
莫安之的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感情:“带苏姑娘下去,明日着人将她护送回关。”顿了顿,又道:“若不愿回京,便看她自己是甚么意思。将她安置好再回来复命。”
四平还未及应“是”,苏眉娘那里身形一晃,猛地将头抬了起来,低声叫了一句,“不要!公子不要赶奴家走!”她红着眼直视着莫安之,眼眶发红,眸中泪影盈盈,哀哀求道:“公子,奴家……奴家入了莫府的门,早便是莫府的人了。奴家便是做鬼,也只能做公子名下的鬼。公子……这是叫奴家去哪里?”
莫安之似是完全没有看到她的激动,面上神情没有一丝变化,眸色深了一深,却是淡淡扫了一眼四平。
四平知道少爷这是要恼了。他往前一步,冲苏眉娘道:“苏姑娘,请随我来。”
苏眉娘没有理四平,只将一对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跟前的莫安之,神色坚定:“奴家刚刚说了,便是做鬼,也只做公子的鬼。奴家知错了,奴家不该未经公子许可,径自寻来堰城,更不该心怀妄念,企盼着能留在公子身侧,以为能代夫人照拂公子侍读左右。是奴家逾矩了,奴家不该自做主张,跑来给公子增添不便。公子无需费心安置奴家,奴家……自会去寻个了断。”她声音软糯,颤音中带着克制不住的哽咽。苏眉娘原就生得娇美柔媚,声音又天生自带一抹让人心酥骨软的**味道,此时十分的哀恸里夹杂着些许痴意,些许不舍,些许幽怨,还掺着三分绝望,便是心似坚石的冷血硬汉,听着眼前这带雨佳人的一番哀诉入耳,也由不得不心头发软柔情四溢怜意顿生,百炼钢也要化做绕指柔了。
不过可惜的是,苏眉娘眼前这个男人,心肠不仅硬过那百炼钢,甚至还寒过万年坚冰。
莫安之冷眼看了看苏眉娘,轻哼了一声,道:“你这是……以死相胁?”轻飘飘的语调微微一扬,莫安之眸内寒光隐隐一烁,突然就显得莫名阴森起来。
苏眉娘没料到他语调一变竟会如此可怕。她被他的阴鹫森冷给吓到,面色一白,之前好不容易强撑出的几分平静,瞬间瓦解溃散,纤柳般的身子竟是禁不住瑟瑟直抖。她口舌干涩,紧着声音艰难回道:“奴……奴……奴家不是……。”
“不是就好。”那股莫名的寒意蓦地消匿了下去,莫安之的声音重又变得清淡如风。他漫声吩咐道:“随四平下去吧。”
四平依言朝苏眉娘欠了欠身,道:“苏姑娘请吧。”
苏眉娘泫然欲泣,却着实再没了勇气敢违逆眼前这位阴晴不定的公子。她冲着莫安之福了一福,转身随着四平往门外走去。
莲足轻移,将将几步便要出门而去。苏眉娘百感在心。自己只身一人,从上京城一路颠簸到这里,餐风饮露几经凶险吃尽苦头,甚至几次遭遇匪徒险被糟蹋,路遇羌蛮险死还生。她循着御驾的行迹,从上京至豫关再到这兵祸刚消的堰京,咬着牙硬是将诸般艰险磨难一一撑过扛过,好不容易才寻到公子,寻到依靠,她怎能就这般被公子重又打发了回去?
她为了甚么?她不求公子怜她惜她,她只求公子念在她的千里投奔死心追随上,能有些许的感动,她只求公子念着这些许感动,将她留在身边……这若一走,那她这一路上的苦头,岂不是白吃了?
酸涩情苦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苏眉娘终是不甘。行至门前,不由得又停住了身子。她纤腰一摆,转回头去,凄凄的眼神投向座上清泠的公子,一双眸子内盈盈若水,情浓似海。
莫安之眉目低敛,根本没有看她,却是早将注意力投到面前书案上的公文卷宗里去了。
苏眉娘心中正自气苦,脑中却不知为何,突然没来由掠过一句怪异说话。她不及细思,一张嘴竟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将脑中刚刚闪过的那句言语冲口喊了出来:“天涯处处皆芳草,你又何必单揪着一颗狗尾巴草不放?莫安之,你非要把自己吊死在那颗歪脖子树上才舒服吗?”
话一出口,炸在耳旁,苏眉娘愣是把自己给吓懵了!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粗鄙不堪的言语来,她更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竟敢直呼公子名姓,竟敢如此指摘公子,直戳公子痛处,竟敢对那位死去的夫人如此不敬……她又是惊又是惧,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句说话究竟是从何而起。她抬起手将惹祸的嘴死死捂住,眼睛里全是悔意惧意。她慌不择言,虽是捂着嘴,却仍在喃喃迭迭地分辨着:“不……我不……奴家不是这意思……奴家……”
她这里惊魂不定,那里莫安之却是身躯一震,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苏眉娘吓得不轻,抬眼看去,却见他面色青白,眼神寒厉,挺拨的身形僵直立在她跟前,如泰山压顶一般。她不知道他掩在袖下的手指正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受到的惊吓其实比她更大。
莫安之似是在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紧盯着苏眉娘,两腮根处绷得极紧,他咬着牙根,努力将声音放缓,哑声道:“你刚刚说甚么?再说一遍。”
苏眉娘以为他怒了,惧意更增,身子如絮柳般簌簌直抖,状如筛糠。她瑟缩不停,语不成调:“我……奴……奴家……”
莫安之身形绷得笔直,整个人显得僵硬而怪异。他瞧着她,眸目中神色莫测,骤寒骤烈,变幻不定。那白眸黑瞳中先是闪过一抹惊疑,惊疑褪去,取而代之的审视中夹杂着摇摆不定的自我怀疑和不敢置信,这些摇摆和犹豫只停了万分之一秒,紧跟着那眸中便翻腾起潮水般汹涌的狂惊和狂喜。稍滞过后,像是怕将对方吓着,他又将那份狂惊狂喜极力遏制住,竟是带着丝不敢和害怕,将眸眼深处那极力掩藏着却仍是沸腾不止的、疯狂的期盼,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他将苏眉娘的手握在手心,像是握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他轻抚着她手背,声音温柔得可怕:“不怕。来,将你刚刚那句说话,再同我说一遍。”
苏眉娘颤颤巍巍地抬起眼眸,晶莹的泪珠子漱漱直落,脸上全是悔怕过后的求恕:“公……公子恕罪。奴家刚刚……刚刚出言无状,实非本心。苍……苍天可鉴,奴家对公子绝没有半分不敬之心……”她本就貌美,此时又是惊吓过度,欲泣还休之时,整个人若弱柳迎风,梨花带雨,分外堪怜。
莫安之似是完全没看见眼前这份纤形弱骨,他只盯着她低垂的眼眸。他不敢攥紧她的手,怕握碎了她。他压低声调,怕吓着了她。他眸中温柔潋滟,尽是小心。他哄着她:“不碍。来,将你刚刚那句说话,再说一遍。”
苏眉娘听出了他藏在温柔外表后的那一份疯狂和执着。她心中怕极,却又不敢违逆。她怯怯抬眸,求饶地看着他,小心着,挣扎着:“不……不要……吊死在歪……脖子树上?”
莫安之身子先是一紧,便见他将眉头一点一点地收拢了起来,皱做一团。他僵着身子,原本专注热切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而直楞。他定定看了她半晌,眼神终于渐渐恢复清明。他摇头,“不对!不是她。”他脸上缓缓浮起一丝苦笑:“定是糊涂了。怎可能会是她。”
苏眉娘明显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入骨的失望和无力,心头不知怎的,莫名腾升起一股悲伤,形若实质般撞击着心肺,若沉木撞钟,直撞得她痛至心窒,痛得她脚下发软几乎跌翻在地。她正自诧异这股剧痛不知发自何处,那里莫安之却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又变回了先前的轻淡模样。
腾燃在这个男人眼中的那抹狂热来得极快,去得更快,由沸点至冰点,仿佛仅在一息一刻之间。若不是心口的那股莫名剧痛还郁结着不肯散去,苏眉娘几乎要以为公子之前的失态只是自己渴慕太久而生出的幻觉。
莫安之放开苏眉娘的手,淡淡道:“去吧。”
苏眉娘一愕,还想再说些什么。那里四平扯了扯她,向她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率先走出了门。
苏眉娘抚了抚郁痛未散的心口,幽幽叹了叹,向着莫安之重又福了一福,终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