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四平重新走进书房。
“都安置好了。”四平回道:“让苏姑娘歇在侧厢,就在书房对面。”
莫安之把自己陷在坐椅深处,对着桌面上放着的一本《辑周略》发呆。听得四平回报,他在椅子的暗影中皱了皱眉,道:“对面?”
四平道:“苏姑娘那句说话,虽是没头没脑,但……听着极为熟悉。”他不敢说苏眉娘刚刚说那话时的言语声调,甚至连眉眼神情都似极夫人,其间必然大有蹊跷。不过连他都看出来了,想来这些话也用不着再明说。之前那一瞬,若不是震惊到了极点,以少爷的定力,断不会是那般模样。
四平心中明白,自夫人去了之后,少爷表面看着似是没什么变化,可心底里,却是从未曾有过一刻放下过夫人。苏眉娘今日那句说话实在同夫人往日言语太过相像,以少爷对夫人的放不下不放下,有那一句,便足够了。
四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现如今那位苏姑娘哪怕是突然变了心意想要离开,也已经走不了了。
“已交待过了,无论她想做什么都不得拦她。另外,也特意嘱咐过,苏姑娘一切言行举止,即便是眉眼神态,也必会详细录下。请少爷放心。”
桌案后的椅子处传来几声克制的低咳,莫安之显然早已从激动中平静了下来:“上京那边怎么说?”
少爷这时候问上京,问的自然不是皇帝离京之后上京城里的时局变化百官动静,亦不会是摄政监国的二皇子意气风发后面掩藏着的野心和胆色,更不可能是那位以待罪之身圈禁于室的前太子殿下暗中所持的筹码和他反扑的时机和布置。少爷问的,单单只是少爷离京之后,苏眉娘的情况。
四平早有准备,很是详细地从头报起。
“府中苏姑娘静养的那处小院,以前因着陈七,是从七处挑的人去守着的,院中人进出言行原就看得极紧。咱们随驾离京之前,少爷依着陈七留下的法子给苏姑娘动了截肢之术,离京时苏姑娘仍昏沉着未醒,少爷没有另外交待,所以七处的人也一直没有撤,都依着之前的戒令,严防着小院的消息往外传。苏姑娘术后只剩半残之躯,终日昏沉,人事不知。院中那几个婆子丫头是一直跟在苏姑娘身旁照料的,见苏姑娘人虽迷糊着,但那截去的半截身子却随着时日,渐渐又新长了出来。他们以为少爷给苏姑娘动截肢术,常理是该如此复原,故也不以为异,便没有报上来。”
七处,司“卫”,重监守、卫护,是影卫九大处里武力值最强大的一帮密探。他们同所有的影卫一样,有名无形,如无数看不见的影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监听监视监察着这天下所有情报。同时他们又是影卫当中武力最为恐怖的一群,以一人之力,将所需护卫者于万军之中安然脱身,亦不在话下。
莫安之其时诱哄着陈七住在小院之中,正拿苏眉娘喂药试蛊。他不能让皇帝知道世上有换脸之能的陈七这号人物,亦不能让陈七知道他最终要除的生死符蛊并非苏眉娘体内的,而是卫若子体内的。
这本是莫安之那时最为着紧之处,为防万一,才特意将七处顶尖的几位心腹调了来守在小院四处,为的便是要将后府那方小院的一切动静,完全隔绝在世人视野之外。包括卫若子自己,也不能教她打听到半丝风声。
他知道陈七对换容术嗜之成瘾,那生死符蛊虫能蚀骨销肉,于旁人而言是闻之色变的极邪极毒之物,但对陈七这个整容大师来说,却是他梦寐以求的塑骨成形的绝妙工具。
莫安之当初不惜以自身为酬,承诺入活死人墓给陈七当喂药试刀的活人标本,要陈七来给卫若子恢复容颜,那些其实都只是哄陈七出山的借口而已。他知道陈七钻研换颜之术可谓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若是叫他见了苏眉娘体内己被催活的生死符蛊,必不肯轻易放过。他深知此人性情,见着如此大好,能令缩骨塑形事半功倍的物事,若不将蛊虫习性掌控自如为他所用,定然会坐卧不安食不下咽。而莫安之想要借用的,恰恰便是他的不惜手段。陈七尽知天下所有奇花异草奇虫异蛊品类属性,并精熟相生相克之法,调毒制毒,他若能不惜手段昼夜钻研,那么生死符破除之法,指日可得。
事实也正如莫安之所想,陈七确实帮他找出了为卫若子驱除生死符蛊的方法。虽然代价有些大。
虽然,他最终仍是没能留住她。
四平继续道:“苏姑娘大好之后,寻到府里管事周坚,说要到西关少爷身边服侍,被周坚拦下了。不过苏姑娘并未听劝,没几日便离了府出了上京,只身寻来了堰京。七处的传信其实早报了来,周坚的信报却是我们刚进豫城时到的。之所以没报给少爷知道,是四平觉着,苏姑娘身子既已大好,又是自己不告而别离府出走,想来应也没什么打紧,便略过了。”
当日苏眉娘与夫人同患生死符之苦,少爷为救夫人没少费心思,谁知最后苏眉娘全愈无碍,夫人却已芳魂杳杳。四平当日压着这事不报,只是单纯地不想给少爷添堵而已。
莫安之没有说话。他拿起桌上的《辑周略》,大拇指拨动着书页边缘,将整本书拨弄得唰唰直响。
……
……
夫人那日进宫之后便再没回来,宫里虽是传了话到莫府,说是公主与夫人许久未曾亲近,要留夫人多住些时日。可四平知道夫人是因何事进宫,所以自然明白,夫人那一去,必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夫人临去前说得很明白。她说皇帝早就知道她就是能引乾坤境无由而动的异世魂引,一直就没打算放过她对她势在必得。可笑少爷一直以为自己将夫人护得极好,全部心思俱放在如何为她驱蛊怯符上,全然没有发觉皇帝正利用着夫人在试他探他。
夫人说皇帝既知她是魂引,无论如何都是会绑了她去喂一喂乾坤镜的。少爷为了医她身上的生死符,连驱人为肥以身喂毒的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皇帝要杀她夺魂,少爷哪里会隐忍得住不露出破绽?
夫人说:既然命中注定没法给你家少爷留个儿子下来,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咱别磨叽,今儿晚上哄好你家少爷,我便进宫让皇帝尽早拿我喂了乾坤镜,也省得你家少爷到时节冒傻气。若是为了我跟皇帝撕破脸,那他那么些年的孙子可就白装了。
那是四平第一次觉得,原来夫人果真很可爱。“可爱”这词是大先生常挂在嘴里用来形容夫人的,他以往总是不以为然。四平没想到,自己某一日,居然也会,并只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夫人。
夫人去了之后没多久,又是一天夜里,宫里突然派人来传旨,召少爷进宫,说是夫人要生了。少爷依旨入宫,去了一夜。次日一早,在宫外所有列队准备上朝的文武百官的目光注视下,少爷从宫里拉回了一具棺木。
莫卫氏昨夜临盆,难产而死。
四平当然知道皇帝唱了出什么戏。皇帝只要还想认回少爷这个儿子,就不能让少爷知道,夫人是死在他手里。四平也知道少爷配合着皇帝唱这出戏的用意。少爷如果想为夫人,还有老夫人报仇,他就不能让夫人白死,不能让皇帝防着他疑着他,就必须得陪着皇帝把这出戏给继续演下去。
四平只是没想到,少爷从皇宫里拉回来的,居然是座空棺!是空棺?这是不是代表……夫人没有死?!
四平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心中暗自兴奋了好久。只可惜这兴奋没坚持几天,四平便发现自己显然是想多了。
某一日,仍是夜里,老爷子突然诡异地出现在了莫府后院书房。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夫人的尸首。
老爷子只说了三个字:对不住。
四平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那晚少爷见到夫人尸首时的模样。
他只记得少爷后来抱着夫人的尸首飞身跃上了马,一路狂奔,连夜出了城,然后整整消失了三日。回来之后,少爷便再也没有提及过夫人半个字。更让四平感到心塞的是,自那晚后,府里每一件与夫人有关的东西,夫人的衣裳首饰,夫人用过的物件家什,包括夫人哑口以来以笔代言写过的所有墨字纸片,全都奇怪地不见了踪影。那些东西消失得太过干净,以至于在府里一些老人的感觉当中,这座府宅里似乎从未曾生活过一个,叫卫若子的女人。
……
……
四平记得那本《辑周略》,那是少爷随驾出征前一夜整理文卷时,从书架上无意间翻落在地的一本书。他记得自己当时正准备弯腰捡拾,却被少爷颤着声音喝住了。少爷那时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他不敢多问,只低了头往地上摊开的书面上略略扫了一眼,发现书页下角处画了一副奇怪的画。画虽然奇怪得完全不知道画了些什么,但偏偏看起来却是分外眼熟。
那是夫人的手笔。
少爷为了让自己不再想起夫人,抹去了所有夫人留下的?迹,却独独漏了最初时,夫人翻得最多的书架。
后来,少爷把府里所有的藏书全翻了一遍,每一本都没放过。
再后来,少爷便常会随身带着几本书。几本无用的闲书,从未再换过。
……
……
书页“唰”地一声,在莫安之指腹处一一划过。“她曾说,若我身旁有人似她,定不能亏待了。她说,说不定,真便是她回来了。”他身子没来由地僵了一僵,苦笑了下,慢慢把手中的书放回桌上,眉宇间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脆弱。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四平,你说……会不会真是她……回来了?”
他似是用了许大的力气,才将这不长的一句话说完。话一出口,似乎才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我定是想疯了,才会以为她又回来了。”
四平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舌,斟酌着道:“夫人……”
莫安之挥手打断他,没让他继续:“自然是我想多了。”他在脸上扯出个僵硬的笑,自语道:“她那人太过敞亮,苏眉娘要学她,极是容易。但以她的性子,反过来叫她学着做苏眉娘,却着实是难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