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下了心中的那一丝不情愿,劝道:“便不是……苏姑娘待少爷,也是一往情深。”
莫安之似是又盯着那本《辑周略》发起了呆。静了约摸一刻,他才冷笑着说道:“一往情深?她的一往情深要求有些多了,不像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他住了口,不欲让自己继续纠缠在不该有的情绪里。莫安之抬眼看了看四平,静声道:“苏眉娘出身风尘,便是情深,也是求附计算多于真心。”
“她当初在我身上用情,是算着我或者能做她脱籍从良、晋身入宦门内宅的门路。卫新元起于微末,新贵之府,不是世家大宅,我又只是个义子,虽是双榜新魁,新晋状元,毕竟少年心性,若是当真喜欢了个女子,甚么出身来路,自然不会太过讲究的。”
“于苏眉娘而言,她那时得我青睐,又算着我新婚不顺,夫妻疏离。她久历欢场,心机手段也有一些,以为只需稍用点心,被我收入相府也未尝没有可能。不过,”莫安之目光所及虽是落在桌面《辑周略》铭黄的书封上,但眼神悠远而柔软,思绪显然早已飘飞去了那年那月那日,“自打若儿去她花舫走了那一遭之后,她也算聪明,知道相府里的情形似乎不像是她心下以为那般简单,而我对若儿也不似她心中猜度那般面和心恶。”
莫安之忍着再去翻那本《辑周略》的冲动,他不想再被页角熟悉的笔画线条再勾起心中隐痛。手搁在桌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他唇角挑起一抹冷笑:“苏眉娘终归是盘算有时,心中落差一累,便不免要生出些不甘不愤,这也是后来她为何要跑去方含轩那里挑唆的原因。她以为将我那一年夜宿花舫的事,借着方含轩之口示之于众,将若儿的心逼去方含轩处,她便仍有机会可寻。”
这些事已经过去许久,四平不是不知道其间经过,只不过内中一些细微的小心思,以他的年纪和历练,终不会看得如少爷这般通透。莫安之向来不会同他细说这些无关人事后头的琐碎心思,之所以这时候同四平提起这些,也并非是突然起了心要教四平如何识人。莫安之没来由细说当初,只是在勉力与自己较量。他此时正挣扎着,想将莫名烦乱的心思从那一团郁痛里拨将出来,别开注意,不许自己再继续深陷。
“欢场女子,限于床笫粉帐,心气到底窄碍了些。渝洲城她被方含轩种下生死符,除了依附于方,已无生路。因着在抱香楼与她有过一段,方含轩将她安置回我身侧,叫她设法与我亲近,引我信任爱恋,原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苏眉娘其时并不知生死符无解,她要谋取解药,索活命之法,除了对方含轩唯命是从而外,却也别无他选。我那时懒得同她纠葛应付,自然是怎么干脆怎么回绝她……只是没料到,渝洲城那一遭,若儿倒是念了她的好。”
也只有她,才会懒得去计较旁人没来由地对她的好后面,所藏着的私心。不是想不明白,只是懒得去计较。正因为念着苏眉娘渝洲城救她于暗室的好,所以去年在二皇子府里,她料着苏眉娘被太子看中,必然难逃被方含轩拱手相送沦为禁脔的命运,才会故意激他,误导他,变着法子求他,求他将苏眉娘接进府。
她向来是不喜欢欠人的。
可她却独独只欠他……只负他。
他是该恼她的独独对他,还是该欣喜于她的“独独对他”?
……
……
四平犹豫了犹豫,道:“无论如何,苏姑娘为了成全少爷对夫人的心意,终是受了不少苦。”他指的是苏眉娘无怨无悔供陈七试药驱蛊,更以已身为肥,为莫安之培植鬼铃薝,只为救卫若子性命一事。
莫安之看了看四平,淡淡说道:“当日在太子府,我是折了太子的面子,从方含轩手中硬将苏眉娘要过来的。方含轩气败之余将苏眉娘体内的生死符给催发了。苏眉娘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算蠢。她知我正在设法为若儿驱蛊,那么落到我手中,终归活命的机会要大一些。虽是得以身供我喂药,但哪怕最终仍是难逃一死,想来也不会比死在方含轩手中更不堪。”言下之意是说,苏眉娘只是在有限的两条路之间,选择了一条对她而言,活命机会比较大的一条路而已。所谓的牺牲和奉献,似乎并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大上。
四平闭上嘴,不再说话。莫安之扫了他一眼,知道他仍有些不平之音,便道:“心中还有何话,不妨一并说出来。”
四平低头暗忖:少爷言语向来不多,自夫人去后,平日更是连半个多余的字也懒得费舌。今日一反常态恁多说话,却是不知为何。
他不知为何,莫安之却知自己今日怕是再难心静。他此时表面淡淡,状似稳静,其实脑子里时刻有一句说话,在来来去去不停回响,自苏眉娘出去之后,再没停过。
“莫安之,要是遇着哪个姑娘,你觉着像我的,别再拿着,收了吧。指不定是我呢。”
“……别再拿着,收了吧。指不定是我呢……”
这话一直在莫安之脑中回旋,萦绕于耳,切切不绝。他同四平说那么多,目的却很简单。他只是想将这句说话从脑中赶走,他只是想提醒自己:这个找上门来的苏眉娘,绝不可能是她。
他了解自己:抱的希望太大,若终归不过只是一场失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承受一次那样的结果。
四平虽不信苏眉娘会是夫人换魂重归,可他并不介意少爷身边出现一个可以代替夫人的女人。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夫人说得对,少爷惯喜欢打碎牙齿和血吞,心中便是有再多不痛快,亦不会教旁人看出分毫。旁人虽是看不出来,但痛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四平觉得,不管少爷有多放不下,夫人毕竟已经死了。少爷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陪在他身边,能为他颐花解语,能帮他彻底忘记夫人的人。
所以他觉得,有些话即便是违心,他也该直言相劝。他知道若是夫人泉下有知,亦不会怪他。四平压低头,闷声道:“少爷不能因为苏姑娘动机不纯,便将苏姑娘对少爷的痴心一并抹杀了。若是单提动机,难道夫人便纯了?”他停了停,终是说道,“夫人待少爷可从未全心全意过。苏姑娘为攀附也好,为活命也好,左不过是个薄命女子的求存手段。她未曾起心害过少爷,待少爷的心亦一直是痴的。反观夫人……不说苏姑娘待少爷的痴情无怨,单只说少爷对夫人是怎样掏心掏肺的,连四平在旁看着都有所感触,可夫人她回报少爷的,又是甚么?”
莫安之脸色蓦地一沉,怒色隐现,沉声道:“她便是全心全意地要害我性命,那又如何?我喜欢的便就是她的这一份全心全意。”竟是根本不打算同他讲理。
四平咬住舌头,不敢再多话。
若能随心操控着该是不该,值是不值,那便也不叫动情动性……今天是怎么了?这般婆妈!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莫安之没来由地、突然地恼火起自己来。他挥了挥手,硬生生地将话头一转,冷声问道:“师兄有没有消息来?”
见问到正事,四平忙收起那些多余的心思,正色答道:“都妥了。少爷之前在几个部落头领那里花的那几年心思均起了作用,有了这些基础,这次便是大先生因着身上有伤,赶得虽是仓促了些,却也没出甚的**烦。也是幸得有卫新元先深入进去打点了一番,不然也不会这般顺遂。”
卫新元被莫安之拿换容之后的死囚顶替出狱,当时便让杜沛然护送出了京,一路收敛行藏,昼伏夜行,直赶至关外,更名易姓,藏身于芜羌部落之中,借莫安之另一层身份,孙五心腹的名义,帮着莫安之在芜羌各部头领之间纵横捭阖,为莫安之今日西歼之事以做策应。
杜沛然送卫新元出京,返城路上却中了皇帝埋伏,险些被丧命。在吴家村养伤之余,为消皇帝疑心,同莫安之合力设计一出混淆视听的大戏,虽是被卫若子横生而出另起事端,但到底还是帮莫安之在皇帝那里撇清了他同神机门的关系。杜沛然那日借暗道遁走,之后从师父手中接应了三妹和孩子们,将他们安抚好再着人暗中护送去了南国,请林太子庇护,自己拖着一身大伤未愈之躯,又紧紧忙忙赶来了西芜,与先一步到的卫新元会了合。
?莫安之点头道:“便是没有卫新元,也出不了甚的大乱子。这些年林静书在西边花的心思不比我少。再怎样,林静书也不会坐视我大周灭了芜羌后,再去慢慢修理他南国。”
他想了想,又道:“吕宜武那里什么反应?”
四平道:“没有动静。皇上没有挑破三小姐的身份,吕小将军便仍是装糊涂。”
莫安之道:“在西羌这地头,皇帝再怎么托大,到底还是要?仗豫州军的。吕宜武是真刀实枪裕血杀出来的小将军,只要还在这堰京住着,皇帝便不会主动去撩拨他。”
他静默片刻,又接着道:“给师兄那边递个话,叫那几个王帐头领准备着,明天可以动了。现在是争军功的时候。攻城一战,吕小将军风头过盛,皇帝嫡系的那帮御林军怕是早就坐不住了。如今既然有西芜王帐的下落,御林军自然不会愿意放过这份争头功的机会。”
皇帝此次西征可谓所向披靡一路凯歌,若堰京大破芜羌称降,西芜东周之间绵延数百年的争战就此结束,东西一统,那于皇帝便是定鼎天下的不世之功。只可惜堰京破得顺利,芜羌皇室们逃得似乎更加利索。早在王师逼城之前,芜羌王帐的可汗便领着他那班皇室成员们早早撤了出去。反正游牧民族嘛,到哪里打游击都是一样,可汗的英雄先祖们也不是没有流窜周游的先例。所以皇室们轻车简从撤得很是潇洒,丝毫没有压力。却是难为了大周皇帝陛下,对着个空空如也的敌都,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反正是个郁闷。
如令堰京虽然是拿下了,可芜羌皇室仍在各部落间流窜避逃,行踪难定。未能活捉芜羌可汗,没有降表在手,就这般班师回朝,于皇帝而言,此次西征终是不够圆满。这便也是皇帝入驻堰京之后,虽是随行部将朝中奏表一劝再劝,但仍是迟迟不肯回京的原因。
终于从之前纷乱的情丝当中挣扎了出来,莫安之似乎自在了一些。他继续说道:“不过,不让吕宜武带着主力先动,皇帝是不会把身边嫡系放出去的。御林军虽需磨砺,要些军功傍身,却也不尽靠这个。既如此,那便把吕宜武先引出去罢。”
四平应了一声,似是想到什么,踌躇了一下,问道:“三小姐今日既来向少爷约战……咱们是不是借这由头……”
莫安之面色倏地一沉,道:“区区一招引蛇出动,调虎离山,难道还要拿个女人来做文章不成?”他眸色一冷,寒声道,“吕宜武也真是够可以的,自己的女人成日介带在身旁,却仍是个看不住护不住。倘若他当真没那个本事护好,我倒不介意帮帮他。”
四平被莫安之劈头一训,神色一窘,忙应了声“是”。待听到少爷后头那两句,心尖一提,免不了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莫安之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若儿既叫她一声三姐,他却是不能让这个三姐有半分闪失。
这话莫安之却不会直说出口。他淡淡交待道:“叫个得力些的人,今晚去吕宜武帐中把卫若水绑了,直接送回上京去。记着,莫要把小将军给惊着了。”
四平一身冷汗:“……”
要在执掌堰京泰半兵马的吕小将军帅帐中,若无人之境般将他的亲卫小兵卫若水神不知鬼不觉地绑走,再打个包送回上京……这个得力的人选,怕是得够四平头疼好一阵子了。
四平决定等一下再来头疼这件事。他缓了缓,又问:“那苏姑娘……”
好不容易淡下去的心,立马又是一紧。不期然地,脑中又飘过那句说话:“……指不定是我呢……”莫安之心中剧痛。
冲着这个“指不定”,便是再承受一次,那又何妨?
莫安之揉了揉眉心,眼中多了些疲惫。他低声道:“留下吧。”
哀莫大于心不死。若不确定清楚,他怎会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