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被四平安置在行辕住下后，苏眉娘似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再没人来管她。她那间厢房虽与莫安之的厢房隔廊相望，可惜莫安之随驾之臣，公务繁重，每日里若不是留在皇帝行宫伴驾，便是埋首在一堆事务之间不得清闲，她却是寻不着半丝机会与莫安之独处。
好在苏眉娘心中也明白，当年抱香楼里不乏色艺双全姿貌出众的佳人，小莫大人不喜旁人，之所以独独待她青眼有加，却不是因为旁的，而是看中了她的安静。
所以苏眉娘这一次，亦表现得十分安静。她老老实实待在屋内，除了每日里伴着轩窗，隔着廊道冲着对面的书房清唱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外，却是连房门都不往外迈，更甭说擅自跑去书房打扰公子了。也因着这份安静，这日里莫安之突然出现在她房中的时候，苏眉娘意外之余，暗底里却是大松一口气，心中更是偷偷冒出了几分窃喜。
只可惜这几分窃喜却是没能持续多久。莫安之进门坐定，一开口就把苏眉娘吓了个肝颤魂飞：“蛮子又打了回来，堰京被围了。你千里投奔，虽是为追随于我，但我却不能让你当真随我死在这里。你准备一下，我明日会安排人马，护送你出城。”
苏眉娘没头没脑，不知所措之下，一时都结巴了起来：“甚……甚么……发生甚么事了？堰京被围？怎么会？芜羌皇室不都逃光了么？怎……怎么又打回来了？”她突然反应过来，面色大变，“甚么死在这里？公子，堰京怎么了？皇上御驾在此，咱们大军可全在城里，堰京……不会有事吧！”
莫安之淡定地喝着茶，淡定地观察着苏眉娘的反应，然后淡定同她解释：“咱们中计了。羌人故意留下一座空城给我们，将我们诱入城内，然后集全族之力，将咱们围在城里了。”
苏眉娘脑子有点懵，脸色直发白。她颤声问道：“皇……皇上御驾在此，城里又有粮草兵马，这城哪里说守便守不住了？公子莫要吓奴家。奴家既是追随公子，自然是同公子一起。”
莫安之面色仍是淡淡，扫了苏眉娘一眼，漫声说道：“粮草嘛，当初堰京破得顺利，皇上原就没想着要在这里驻停太久，辎重却是没有跟进。想那羌人既是空城诱敌，更不会留什么粮草给我们与之周旋。至于兵马，这些时日羌人派人四处打出王帐旗号，在周边四近以芜羌可汗之名诱敌。皇上擒贼心切，却是将泰半兵力派了出去。羌人有备而来，于此时围城，便是算定城中兵马不多粮草无几，所以才合了全族之力，要将皇上围死在城中。”
他横眼看了看苏眉娘，道：“一旦城破，以羌人手段，只要是周人，定不会放过一个活口。堰京告急，皇上欲派我麾下黑骑突围出去报信。如今羌人合围之势初成，突围成算甚大。你明日换了装束，便随着这队人马一起冲杀出去罢。”
他话说得随意，苏眉娘不谙兵事，却是听不出其中凶险。莫安之手中的影卫，名面上的编制，其实就是一帮密探，搜罗搜罗情报搞搞策反什么的是术业专攻顶尖之选，但若是战事告急，顶多就只能充充斥候之数。倘若拉他们到战场上去冲锋陷阵，却是济不了多大的事。莫安之刚刚那话的意思，显然是皇帝已经决定，要将莫安之暗中掌握的黑骑派出去突围搬救兵。若是稍稍知道其间厉害的，便不难从莫安之这话中听出眼下堰京势危的形式。敌军去而复返，大军围城，战事告紧，皇上调兵遣将，据城待援，却居然要动用到莫安之手底下的黑骑去做突围之选，可见城中兵力已穷匮到了何等地步。
苏眉娘只一愣，却是道：“将皇上围死在城中？怎……怎么会？他们怎么敢？那……那可是皇上啊！”
不敢？不会？因为是大周皇帝？这话无知得有点超出莫安之能接受的范围，所以他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抬眸盯住苏眉娘的眼睛，认真打量了许久，似乎想要从她眉眼当中寻摸出些别的东西。四目相视良久，他看她一双剪水秋瞳里满满的尽是猝不及防的惊惧以及下意识的不敢置信和慌乱，方才信了她这是本能的应对。
莫安之垂低眼眸，压下心底的失望，不再计较她言语反应，继续又道：“皇上不愿弃将士们于不顾，力排众议，决定领城中将士力战到底，与堰京共存亡。”
苏眉娘努力定住心神，想了想，怯怯说道：“小将军那般勇猛，据说能取敌首于万军之中。有他在，堰京定是不怕的。”
莫安之面色不变，仍是淡淡：“前日帅帐中走失了一名亲兵，小将军单骑追出城外，一直没有回来。也正因如此，城中豫州军失了主帅，又急着跟皇上的御林军争功，想要抢先擒住芜羌皇帝，以夺首功，故而纷纷擅自出兵，追出了城外。羌人昨日乘隙围城，却是将小将军，连带城中大半兵马，全给阻隔在外头了。”
苏眉娘惊了一惊，丝毫没觉得莫安之莫名给她这不相关的女子解说兵事有何怪异，她心思却也不在兵事之上，而是尽被莫安之一句“小将军帐中走失了亲兵，小将军追出了城”给扣住了心弦。她心神一乱，失声道：“小亲兵？公子……那走失的小亲兵，可是卫……卫三小姐？”
莫安之抿嘴不语，只定定看着她。
苏眉娘初到堰京之日，便偶着小将军领卫三小姐上门约战。她来得唐突，当日差点被公子当即给打发了走。好容易留下，苏眉娘实不敢再妄动生事，甚至连这屋子半步也不敢迈出门去，所以却是不知公子与卫三小姐翌日那场风波，究竟是如何解决的了。
但听公子眼下言中之意，似乎公子与卫三小姐那日定下的生死之战，原来根本未没来得及发生，而三小姐自己，倒是又另生出了事故。苏眉娘心中咯噔了一下，乍一抬眸，却正好又迎上了莫安之的眼神。便见他目光炯炯，正专注观察着自己神色变幻，显得别有心事。苏眉娘不敢胡乱猜想，心中尤自慌急，忧心忡忡道：“小将军不在么？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堰京……当真已经无人可守了？”
莫安之眸色深敛，静静打量她片刻。然后不知怎地，突而一笑，似是自嘲。他似是终于有了结论，确认了眼前之人并非他心念之间日思夜想那个，眸中不由多了几抹苦意。莫安之将手中茶盏搁回桌上，语声轻淡：“若能拼死撑过这几日，待得黑骑搬来援军，围城之患自当无虞。皇上御驾在此，怎说是无人守城？皇上自然要亲上城墙，领众将士誓死守城。”他脸上适时浮起一丝忧色，叹道，“只不过，如今城中兵力，实经不起羌人几次全力攻战，皇上……唉，太过执拗。”
无兵无粮，城外却是芜羌倾国之军，看来堰京形势确实不容乐观。苏眉娘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她双唇轻颤，忍不住泣道：“公子的意思……你要与皇上……”
莫安之轻笑道：“皇上既誓言与堰京共存亡，吾等为臣者，自然与皇上共存亡。”说得虽是轻淡如风，但其意已坚，却已存必死之志。
如此说，堰京危矣！苏眉娘大乱，踉跄一步，立步不稳，惶然坐下。
莫安之却是又道：“你且放心，黑骑是我大周最精锐的骑兵，千里突袭不在话下，区区突围之战，却是难不到他们。”他顿了顿，放柔了声音，安抚她道：“安心随他们去便是。我既叫他们护好你，那么他们便是死得只剩一人，也会将你护得周全。”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苏眉娘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令她心中稍安的是：眼下公子为她做的安排看着虽有些凶险，却是当下他能为她做的最周全的出路。不管公子心中有她没她，如此危城之下，公子自己都已没了退路，却仍想着要为她安排出一条活路。公子待她，到底是不薄。苏眉娘呆了半晌，脑中纷纷扰扰，又是慌又是乱，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去岁自太子手中强行将她带走，领她入莫府之前，便同她说得很明白：公子之所以要接她入府，不是中意了她，不是要她，而是他需她这具与那位哑夫人一样，同中了生死符的躯体，去供那位怪异的老人试药驱蛊。公子那时一心想救的，要救的，是那位哑夫人。
她一直都知道，公子心中的人，只有哑夫人。她本该心灰意懒。生死符毒发之后，她以为自己再没活路。不管那陈七老头最终能否找出生死符破除之法，对她来说，都已是晚了。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陈七虽破了她的神经末梢，帮她免了知觉苦痛，但她知道，她最终，仍是免不了全身溃腐而死。
她原本是认命了的。可谁知老天爷与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之后，却并未当真如她所想那般，厌弃于她。她没想到自己全身一半都已腐化成水，蚀骨如泥了，最后居然还能又活过来！苏眉娘确不曾想到，自己还能有这般的好运气！
好运气不仅仅单是这一桩。让苏眉娘真正觉得自己守得云开，拨云见日的是：哑夫人死了，她还活着。
这便是机会！苏眉娘觉得这是她人生的转折。既然她的人都能死而复生，那么她与公子之间，怎么就不能绝地逢生？哑夫人死了，死者已矣。她已为公子尽过力，不管是自愿还是不得已，她待哑夫人亦已仁至义尽。上天既然愿意再给她机会为自己争取一番，她为何不能好好把握？之前有哑夫人在前，公子看不到她一腔痴情痴念，如今公子孑然一身，多情空对，她怎么便不能乘隙而入？
再度醒来，身子大好。周管家叫她守在府中，静侯着公子西征回京之后，赐她一个名份。可她心中明白，虽然自己进了莫府的门，但这个名份落不落得到，却不像周管家口中那般凿凿肯定。她清楚公子是怎样的人，与其甚么也不做，成天忐忑着干等一个很有可能事与愿违的结果，她还不如豁出去争一争，博一博。
公子随驾出征。西关虽是战乱之地，但有陛下大军压阵，公子又不是领军的将士，却未见得当真能有甚么凶险。自己若是吃些苦头冒险追随过去，兵荒乱马之中，自己一弱质女子，若能以千般柔情，万般妩媚，伴在公子左右……她便不信，她博不到这份虽险实稳的乱世危情。
可谁成想，便是博到了，又能如何？千算万算，世事无常。眼下，公子置自己绝境之险于不顾，早早为她张罗好生路，大军逼城之时，仍不忘要将她送出危城。公子心中倘若当真没她，又怎会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公子既有这般为她的心，那这仍是她的机会。公子现在如此为她，她此时若能不离不弃，与公子生死相随，那未自此以后，公子心中哪怕再放不下哑夫人，心中亦多少能让自己占据一席之地。问题只是……当真要用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芳华，去换那一席之地么？自己好不容易重新活转过来，便又要与公子一同，死在这异国危城之中么？
苏眉娘咬了咬唇，冲着莫安之盈盈一褔：“奴家谢过公子。”
这便是认了莫安之的安排了。是的，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有活命的机会，她如何愿意再死多一次？
莫安之点头起身：“等下会将兵士甲胄送来与你。你换了装束安静等着，自会有人来领你出城。”
如此也好。是该彻底断了那份奢念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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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发在Q企Q鹅Q站试水，跟这文是系列文，笔名没变。这头估计签约有点难。这里完本后，会试着发几章看看。哭求移步。鞠躬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