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身盔甲,立于城门墙头之上,宛若一尊天神,直面城外黑压压一片、兵临城下的万马千军。
莫安之也是一身甲胄,很是淡定地站在皇帝身侧,沉默地看着城下战事。
城墙下头喊杀震天,残肢和着热血在半空中竞相飞溅,战况激烈。不记得这是芜羌第几次冲锋,城外羌人战意熊熊,正是奋勇之时。城内死伤惨重,却仍在负隅以抗。因为有皇帝亲自持弓立在墙头,激励着将士们最后一丝背水一战的士气,方才勉强压住羌人们最新一轮的冲锋。
“你觉得,还能守多久?”皇帝刚刚发完一箭,正中城外领先冲在最前的一员芜羌将领。城墙上一片振奋之声,大周军士们一边大呼“万岁”,一边更加卖力地投石射箭。羌人士气一阻,冲势明显缓了下来。
皇帝将手中长弓递给一旁的将士,负手立在高高的龙旗下头,下巴微扬,睥睨城下血火纷飞的战场。城下此时,羌人们正推着撞车,发狠地撞着城门。马蹄声,厮杀声,兵刃的铿锵声,羌人们撞城的呼喝声,全被撞木冲击城门的声音撞得粉碎。粗壮的圆木一轰一轰,进退之间,整个门楼都在颤抖。
“城要破了。”莫安之说。他也在看城下羌人们猛烈的攻势,面色竟也如皇帝一般,不惊不惶,平静地告诉皇帝这个即将成为事实的事实。
他此时正立在皇帝侧后。头盔上鲜红的盔缨正迎着风张扬飞舞,黑色的披风裹着风在身后不停卷起,一身银色铠甲在暮血夕红的掩映下,泛着耀眼的光芒。他与皇帝一前一后,只半步相错,并立在城墙之上,整个人看起来,气势竟不输身旁的皇帝。
皇帝直视前方,漠然道:“朕只想知道,你跟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交易。”
莫安之摇头,慢慢说道:“芜羌地域广博,多草原,少城池,族人逐水草而居,游牧为多,且部落林立,不胜繁举。皇上心中亦明白,咱们前脚杀了他们皇帝,夺了他们都城,他们后脚就能从部落当中又推个贵族出来称皇,再重新拉齐了人马打杀回来。数百年来,我大周与芜羌之间,如此反复不下十数次。可说是打跑容易,打服难。”
他手按着剑柄,看着城下坐在铁骑上悍勇拼杀的羌人们,从容道:“臣这一次,不仅要将他们打服,臣还要将他们彻底打痛打怕,打到他们俯首称臣,再不敢称国立号,与我大周为敌。”
皇帝唇尾一勾,应道:“哦?”
莫安之道:“羌人们以空城为饵,诱皇上入瓮,欲围而杀之。只要杀了皇上,大周无睱西侵,他们便又有喘息休生之机可得。臣不过是将计就计,以皇上为饵,将芜羌众部汇于此处,聚而歼之。再无后患。”
“聚而歼之?”皇帝眼中精光一烁,“这么说吕清风的豫州军,现在已在外围做好合围之势了?黑骑突围而出,原来只是去通知他们进攻的时机的?”
莫安之回道:“豫州军兵分为二,一部随皇上来了堰京,一部却是留在豫州。如今皇上被围,来救驾的,自然只能是吕老将军了。”
皇帝平静说道:“先差人打通芜羌各部落贵族头脑,说服他们采用你的请君入瓮之策。待我大周兵马入城,再叫各个部落打着芜羌皇帝的旗号,派小股骑兵在堰城周围四处活动,将城中主力逐一诱出城外,引入茫茫草原。而朕,自然便成了孤家寡人了。”
莫安之道:“御林军不会被引出太远。臣在羌人各部均已安排好内应,要紧时自会有人领路,将各部兵力引至老将军处,与大军汇合。”
皇帝点了点头,赞道:“不错。”他仍是没有看莫安之,却是又道:“吕宜武自小在西关历练,与羌人交手不下百余战,朕却不信,他连羌人这般拙劣的伎俩都看不出。”
莫安之垂眸道:“皇上多心了。小将军单骑出城,弃君不顾,实是事出有因。小将军那是去追卫若水去了。”
皇上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卫若水是哪一位。他面色一寒,道:“竖子误国。”随即冷哼了一声,又道:“吕清风教的个好儿子。”
莫安之不语。静了静,却是突然道:“虽然皇上给公孙曾污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但这并不代表,要替他报仇,便一定需得通敌卖国。”他淡笑了笑,又道:“公孙没有通过敌,他儿子自然也不会卖国。”他这一句,才是明确回应皇帝刚刚那一问:有没有与敌国勾结。
皇帝眼皮很是明显地跳了跳,他不喜欢莫安之的说法。他纠正道:“你是朕的儿子。”
莫安之继续摇头:“家父公孙翼,家中弟兄五个,臣乃公孙贵妾吴氏所出,排行第五。”
皇帝面色渐渐阴沉了下去。城墙下喊杀之声又起高浪,羌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自城墙底下疾射而来一柄长枪,皇帝抬手挥了挥,长枪呼啸一声,斜斜插入一旁的青石地面。他收回目光,缓缓别过头来,看着莫安之问道:“为什么非得要到这一步?”
莫安之迎着他的目光,慢慢说道:“臣,只是想讨个说法。”
皇帝皱眉道:“说法?为谁?为朕那个皇兄?为公孙翼?为卫新元他们那些人?”他顿了顿,突然道:“还是……只为你娘?”
“我娘吴氏。还有我妻卫氏。”莫安之说。他面上神色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淡然平静。事实上到这一刻,他并不想说太多无用的废话。即便皇帝有心说些一直埋在心底里的晦暗心思,他也没有兴趣。那些都是废话。莫安之认得很干脆:“这是私仇。”
他平静地重复道:“只是私仇。”
皇帝冷冷说道:“朕一直在给你机会。”
莫安之身子微微躬了躬,道:“臣明白。陛下待臣,一直都很宽容。”
皇帝又道:“朕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才一直给你回头的机会。”
莫安之站直了身子,道:“请皇上莫要提及母亲。她便是在泉下,也会不宁的。”
他的意思是,皇帝不配。
皇帝听懂了。他眼瞳猛然一缩,继而一敛。他冷声道:“你似乎弄错了,朕,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便是到了现在,自负如皇帝,仍当眼前这个儿子在负气。当他只是在闹脾气而已。皇帝这话是在提醒莫安之,不要以为他有多在意他这个儿子。皇帝的儿子虽不多,但好歹还有那么两三个。莫安之若是想凭着自己皇子的身份,来逼皇帝让步,逼皇帝认错,却是想错了。
莫安之微哂答道:“皇上似乎弄错了。臣现在不是请皇上让步,臣是要皇上偿命。”他静静看着面前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明明现在兵临城下再无退路,却依然不可一世得似乎整个天下理所应当仍在他掌握当中一般。莫安之淡淡道:“臣不是杀父,臣是弑君。”
皇帝闭上眼睛,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疲惫:“你以为这样便能杀得了朕?”
莫安之平静答道:“羌人这次倾族而出,为的便是取皇上性命。想来他们冲入城中,若没寻杀到皇上,必不会轻易罢休。至于吕老将军的援军,没有臣的信号,想来是不会贸然发动的。皇上知兵,当知道歼族之战,必需得等到敌人最懈怠,防备最松驰的时侯进攻,方才能事半功倍,将我大周将士的伤亡降至最低。”
“她倒是生了个好儿子。”皇帝沉默片刻,再度睁开眼睛,神色又恢复冷漠:“朕很好奇。若朕此时站在吕清风面前,他是选择继续为她儿子卖命呢,还是甘心认了我这个皇帝。”
他转回身,眼神遥遥看向东边,越过底下潮水一般逼进的敌军,越过周围四散横飞的血肉残肢,他目光聚焦处,却是一片深远:“不仅是吕清风,还有他们,当年那些人,死去的,活着的,朕若是再一次告诉他们,他们错了,你说这些人会如何选择?”
莫安之没有答,因为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弱弱的声音,硬生生插了进来:“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两道凶狠的目光同一瞬间投向声源出处,那是一个身形纤弱的小兵。此小兵缩头缩脚地站到二人身前,先是扭头看了看左右不远处正在据墙迎敌浴血博杀的同僚们,又回眸看了看眼前敌军攀上墙头攻近身侧却面不改色聊兴正酣的二位,很是无语地道:“那什么,我如果没搞错的话,咱们现在是在打仗吧?做为这场战争的总设计师,您二位能稍稍认真点么?”
也许是那两道同时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杀气太重,太过冰冷慑人的缘故,小兵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深呼吸了一下,似是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顶着压力山大的目光威压,抬手指了指城下的混战,很是无辜地提醒二人:“那什么,城门快被撞开了。”
皇帝眯眼打量了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兵,然后肯定:他没见过这个女人。
这当然是个女人。虽然穿着普通士兵的铠甲,模样狼狈不堪,脸上粘了一些灰不灰黑不黑红不红的脏污,但这并不妨碍皇帝一眼看出她是个女人。
与皇帝的淡定相反,一旁那位从头到尾淡定如山的莫安之,从打眼瞧见那小兵一刻开始,立马就淡定不下去了。他面色唰地一下就变了颜色,一双眼睛睁得死大,狠狠盯看着她晶亮的双眸,恨不得这一眼能将她看进肚子里去。他声音干涩,好不容易发出声音:“终于,又回来了么?”
莫安之看着眼前做小兵打扮的苏眉娘,一时不知该恼还是该笑。他紧紧抿着唇,不敢让自己失态。他慢慢道:“很好。”
“苏眉娘”眨巴眨巴眼,冲着他甜甜笑道:“嘿嘿,又回来了。惊不惊喜?”他一开口,她便知道他认出她来了。既然都回来了,她原也没什么好装的。
莫安之叹口气。他此刻百感交集百味掺杂,又哪里只“惊喜”二字便能形容得了的?腹中有千万句说话,到临了,说出口的只得两个字:“过来。”他向她递出手。
“苏眉娘”很是狗脚地凑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掌心。
皇帝终于觉出了一丝不对。他眯着眼将那小兵从头到脚重又打量了一遍。目光略一扫过她勾挑的唇角,再掠过她眉眼间那抺不正经,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皇帝脑中轰然一炸,双瞳猛地缩了一缩。他沉声道:“是你?你居然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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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新坑书名是:《丑女择夫记》,度娘能查到了。跟基友说过,喵的目标是要码个恶俗三部曲出来,这是之二。哇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