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的房子是前清的时候从一个老太监手里买下来的,标准的清末样式,后来还经过了一番修葺。老太监以前是跟着李莲英的,实实在在的捞到了不少好处,后来告老还乡,在静海建了这处私宅。近些年来都流行外国的一些时髦建筑,什么罗马柱子,法式花园洋房,冯老爷也喜欢赶些时髦,所以在修葺宅子的时候特地请了懂行的师傅,建了些中西合璧的东西来,水刷石墙面与琉璃栏杆交相辉映,门窗玻璃上比利时工艺雕琢花鸟栩栩如生。
在秋晚看来,倒是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她向来不喜欢所谓的文化结合,她觉得,东西方的文化都有着各自的特色,许多东西勉强的揉杂在一起,反倒是会给人一种暴发户的感觉。当然这也只是她个人的想法,毕竟冯家上下可都是觉得自家的宅院,在静海是除开宋家以外最时髦的。
晚秋每日都会去西边后院看望大少爷,也就是她的大表哥,冯大少爷名叫家杨,半年前从阁楼上摔了下来,已经瘫在床上多时,倒是娶了妻,只是无所出。家杨是大太太所生,虽说是长子嫡孙,但因母亲死的早,身后也没个照看的人,不像四哥家骆,身后有个二姨太,在家里做事凡是都不顾后果,就是真闹出什么事来,二太太吹吹枕边风,也就糊弄过去了。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完成父亲交代的事,脸上总是挂着笑,秋晚觉得舅舅的两个儿子,大哥家杨是最像他的,温文尔雅,。
大少奶奶叫碧桥,她每日只是守在床榻旁,以泪洗面。秋晚听着大少奶奶,嘤嘤的啜泣声,只想着,她的心该是要比她的身体要老的多,旧式家庭里出来的小姐,家底殷实,却不识得几个字,总是记得长辈的教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八个字就成了她的一生。秋晚眼睛也有些发酸,便说:“嫂子莫哭了,大哥心里该是有苦说不出,莫再教他看见了!”大少奶奶这才止住了泪,握着她的手说:“从前我总是不怎么待见你,竟也随着别人一样瞧不起你,可到了如今这境地,方才知晓是自己狭小的心胸在作祟,你哥哥瘫在床上这么长的时间,也只有你时常来看他,我这才看清楚人心的摸样。”秋晚说:“我八岁来的冯家,大哥跟四哥总是待我像自己的亲妹妹,我也只得他二人相伴,大哥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山一样。”大少奶奶喃喃道:“是啊!山一样!”随即又拍了拍她的手,说:“妹妹在这陪陪你大哥吧,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秋晚坐在床边,见大哥睁着眼睛直直的盯着床沿,她便也不说话,隔了许久才道:“哥哥是在想曼青姐姐吗。”家瑞望了她一眼,说:“想又能怎么样呢,我与她已是再无可能,终究是我负了她。”秋晚说:“当初为何不带他走呢。”家杨苦笑:“多说已无益,我只盼望着下辈子别在投身于这样的家庭。”秋晚黯然:“哥哥何苦累了自己呢。”家杨道:“父亲还是答应了让你嫁给傅成勋,那老四为什么没有回来。”
“四哥离开清平后就失踪了,舅舅派了人去寻,也没消息。”
“用你的婚事,救了老四出来,这像是我父亲做出来的事,老四想必是没脸见你了。”
“家里人还不知道四哥的事情,也都觉得是舅舅为我又寻了个好亲事,这样也好,总比被大家可怜的好。”家瑞见她有些惶惶然,就说:“爷爷走了,我也再不能为你做什么,老四是指望不上了,你逃吧,跟着宋廷宣走,到哪都行,再不要回来,我不愿你也像我这般,一世都被禁锢在这家里。”
秋晚笑了,说:“我与他也没干系了,后日他便要结婚。”家杨终是只能叹气:“当初他是在我和老四面前立过誓言的,会一辈子对你好,如今也是抛到了脑后了。”
“不怪他,总归也是我先负的他,我只想着,他能把我忘了就好。”家扬说:“大概冯家的孩子总都逃不过一个情字,又都被作为冯家的孩子而禁锢着,姑妈是这样,我是这样,你也成了这样。”
秋晚想起了她脖子上的玉如意刻的一句话‘九曲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穿’,说的是大少奶奶?亦或是大哥与曼青姐姐!再或是自己!
家杨想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终究是没能抬起来,秋晚却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柔声说:“放心,会好的,现在中医西医都在看,药也开了一大堆,总会好的。”
家杨只是苦笑的摇头,他宁愿这样躺着,一辈子。
秋晚出了后院,便碰到了月牙儿,月牙儿大喘着气说:“小姐快去前厅,老爷在那里大发雷霆!”秋晚只得赶去前厅,到那时,只见下人都被赶了出来,只留了管家一人,里头茶碗摔了一地,二太太一脸倦容,三太太低着头,四太太眼珠子四处的转着。三小姐,五小姐,六小姐都在,皆是屏声敛气。舅舅冯庆华气鼓鼓的立于厅中,她便说:“舅舅在生谁的气?”
冯庆华见她许久才来,知晓她是去瞧家扬了,只扶了扶手,说:“你只告诉我,到底是家里的哪个人,偷偷拿了甲骨出去卖,丢尽了我冯家的脸面。”
秋晚平淡说道:“我已经与人商定的价钱,让秦六叔去取余下的甲骨了,舅舅不用担心,至于是谁卖出去的,我也不知道。”
冯庆华一巴掌又打掉一只茶碗,吓得旁边的三小姐一哆嗦,四姨太此时便站了起来,说:“老爷不用再查了,是我托人卖出去的。”她讲完这话,身后的六小姐一把拉住她,直叫:“妈,你疯啦!”冯庆华冷笑一声,说:“家里是穷的揭不开锅还是少了你吃穿,要你卖掉老祖宗的东西来换钱财,外头的人指不定以为我冯家要垮了,竟要开始变卖家产了。”
四姨太嫁进盛家以前,是清平城里有名的戏子,嫁进盛家之后,生下了六小姐沛芹,深受冯庆华的喜爱,平日里在冯家很是盛气凌人,现下见冯老爷是真的动了气,心里才暗暗有些露怯,默默说道:“年前,雍继堂药铺的大小姐来了家里,说是药铺近来收了些龙骨,要拿给七姑娘,我看秋晚不在,就打算给她一些钱,替秋晚收了,可那姑娘,死活也不肯拿钱,等了半响也不见秋晚来,就走了。”
冯老爷想了会,说:“是中元节的时候,被人一把火烧掉的雍继堂?”四姨太点头。
秋晚听了,已是不悦,那雍继堂的大小姐白远宁是她的同学,那一场大火之后便没了踪影,现下四姨太这样说来,那竟是她最后一次来找自己。
冯老爷说:“你收了多少片。”四姨太顿了顿,说:“也就十来片,都给了门房的陈全了,我想着能托他卖个好价钱,好给沛朗芹做嫁妆。”冯老爷哼了一声,说:“我冯家是有多落魄,竟是要你卖甲骨来给女儿办嫁妆。”四姨太有些生气,看着秋晚直翻白眼说:“好东西都给了秋晚,我们沛芹拣点零碎的也不行吗,我看老太爷就是偏心,自个孙女的婚事都还没着落,就早早的给外孙女定了下来。就是三姑娘跟五姑娘也都还没嫁出去,她急什么呀,守了一辈子的宝贝,全给了一个外人,自个的孙女愣是没分到零星半点。”一直没有开口的二太太璟兰此时却缓缓开口:“我倒是小瞧了你,竟然看上了七姑娘手里的那些甲骨,你平日里从家里的古董店里拿走的东西,细细算下啦,也不是一笔小数,要我一一讲给你听吗。”
二太太虽同是姨太太,但她是极有教养的,她能读书写字,她深知自己现在的地位,大太太过世了,她就成冯家的女主人,家政大权都掌握在她的手上,况且她又给冯家生下了四少爷家骆跟三小姐朗芹,将来的冯家的产业指不定要交给自己的儿子家骆,而翠巧则不同,她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戏子,老爷虽喜欢他,她确是上不得台面,家里的大小事务还由不得她来过问!三太太就更不用说了,软柿子一枚,从来都不敢出声的人。加上她的儿子之所以能从清平的监狱里放出来,是由于秋晚答应嫁给傅家,说到底,是晚秋救了自己的儿子,所以她得站在晚秋这边。
当着满屋子的人被训斥,四姨太到底脸上挂不住,发狠似的攥着手中的帕子,“姐姐是大家闺秀,读的书也多,清高的很,不像我们这些俗人,为了些小钱在计较,可你又何必借此来揭我们短。”冯老爷见她不思悔改反倒越发泼辣起来,便呵斥道:“够了,做错了事还敢狡辩。”
“我翠巧嫁进冯家也十几年了,老爷几时骂过我呀!今天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要训斥我,我就不明白了,老太爷偏心就算了,怎么连老爷也这样。她被人退了婚,您立马又给她寻了个更好的人家,自个的女儿都丢在一边。”四姨太拿手绢擦着眼角,一副痛心疾首的摸样。六小姐抱着她妈也一个劲的抽泣,秋晚极不喜欢她,她简直跟四姨太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尖酸刻薄,上挑的丹凤眼总是容不下任何的人。
晚秋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只把脸别向一边,只恨不得一句话都听不见才好,外头却听见秦六叔的声音,管家把秦老六喊了进来,秋晚问他:“全都买回来了?”秦老六手捧着一个布包递给她:“狗儿说都在这了。”她也不打开看,直接就给了冯老爷。
冯老爷接过来叹了口气说:“既然买回来了,今天这事就算了,以后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不管是谁,都不要再说自己是冯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