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用眼神示意向葵跟她走。因为苻砚体弱,打水捡柴的事基本都是裴和向葵分担,裴也会在附近望望风什么的,他做这个内行。
今天也是一样,裴带着向葵走向一边的枯树林。现在的世道,饿极了的人都剥树吃土了,所以连枯树枝也越来越难捡到。可是今晚要是没有柴禾生火,按照北方昼夜温度的巨大差异,说不准三个人就会被活生生冻死了。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得远了,进入了枯树林的腹地深处。裴带着她在林子里转悠,向葵手脚麻利地飞快捡树枝。裴不大做捡柴这事,他更热衷于望风。
“你不觉得你是负担吗?”裴的脚步微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向葵惊讶地抬头看他,她有努力干活好不好,她真得不觉得自已是负担来着。
裴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就往旁边拐去。
“你这个人,一天不跟我作对就难受是不是?”气鼓鼓地往前踏步,意料之外脚下的泥土突然变得松软,前脚踏进去连后脚都拔不出来了。眼见脚下深黑色的泥沼如恐怖的黑洞吞噬着她的双腿,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往下沉,向葵吓得魂飞魄散。
“裴!”一把抓住枯树垂下来的枝桠,她失声尖叫。
往旁边走的裴慢悠悠地停下脚步,气定神闲地回头看她。
“救命——救命!”她嘴唇哆嗦,脸都白了。
裴转回泥泽边立定,轻蹙眉头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救你?”
向葵心脏擂鼓一样地跳,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是你的伙伴——”
“伙伴什么的,有小砚就够了。”裴轻飘飘挥了挥手,“至于你,从来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
“喂你!”向葵蓦然明白了什么,咬着下唇怒声道,“这是你设的圈套对不对?是你故意把我引到沼泽里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裴无所谓地耸耸肩,“命薄只能怨老天。”
“混蛋!”看着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向葵心里莫名惊慌,“等等!裴!你这样一个人回去,你就不怕小砚怀疑你?”
裴向她侧了侧头,认真思考了一下:“唔,这种世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比如,失踪,死亡——”
咔嘣一声,向葵手中的干瘪树枝断了一截,吓得她握又不是丢又不是:“裴,裴你是聪明人对不对?你应该知道我们家小砚比你更聪明,只怕你谎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已经猜到你做的事了!我若死了,小砚对你一辈子都会有心结!你是忠义之士,你不会让这种有失名节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对不对?”
裴摸了摸下巴,似乎又在考虑她说的话。
向葵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声音就跟讨饶的小狗一样,只差呜咽了:“裴,我吃得不多,真得!要不,以后我的口粮都省下来给你,你拉我上去好不好?晚上冷,小砚一个人在荒郊野地,我怕他会冻着了……”苻砚这个名字果然好用,话没说完裴就大步走过来,捡了根粗大的树枝丢向她。
向葵心里又恼又恨,一方面恼怒裴对他们的差别待遇,一方面又担心惹得他性起真会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当下忍气吞声地抓住树枝,任由他拖出了沼泽地。她全身脏污一身恶臭,软趴趴瘫在泥地上,手掌触摸到的结实地面让她前所未有地踏实,她激动地都想亲吻大地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去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向葵唇边勾起个冷嘲的笑,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放心,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裴点了点头:“那就好。”
好你个老母!等老娘恢复了力气,一准找你算帐!向葵心里暗恨。
裴熟门熟路地带她去河边清洗,果然他探过这个点,向葵心里的恨又加一层。她在这边卸下肮脏的衣裳,就着冰冷的河水擦洗,冷得瑟瑟发抖。裴背靠青石,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嘴里叼着根青草,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打瞌睡。
护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路风餐露宿,也够这少年累的。向葵面嫩,自然被他归类为同龄人。
弃掉脏得无法再穿的裤子,向葵叹着长气撕扯上衣的下摆,都是麻布衣裳,撕衣服就跟撕纸似的。勉强把麻衣穿上身,左看右看两条大腿就是无法遮挡,她倒是不介意裸露,就怕苻砚见了会东问西问。荒郊野外的无法讲究,只能凑合着穿了,还好她出逃的时候带了换洗衣裳,回去换上就好了。
心里含着怨气向着把风的裴走去,脚步轻盈落地无声。打眼看到少年疲惫地倚靠在青石上,她第一个浮现的念头竟然不是体谅对方如何辛苦,而是不可抑制地起了恶毒的心思,为什么不趁这个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他呢?
这个疯狂的想法一经出现,就牢牢控制了她的行动。做的远比想的快,等她回神之际,手里已经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她的脚步象猫一样轻巧,即使用武林高手形容都不为过,她把气息控制得非常到位,几乎是无师自通。屏气敛神,她象一头猎豹一样缓慢地靠近自已的猎物。
杀了他的念头疯狂地占了上锋,她几乎没有考虑过失手的后果,石块缓缓举过头顶,坚定的目光牢牢盯住少年的脸庞。石块蓦然顿在半空,裴迷糊的眼睛徐徐睁开,先是扫过她惊骇的脸,然后落在了她举着石块的手上……石块挟带着呼呼风响猛地砸下!
裴半眯的眼睛骤然大睁,剑眉紧蹙,锐目里射出愤怒的精芒:“你想杀我?”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毫不怜惜地捏住她挥下的手腕,把她的手腕捏出一圈青紫。
腕上传来骨头欲裂的剧痛,手指松软,石块无力地掉落地上。裴另一只手迅捷摸向腰间。没有人比向葵更了解他习惯的小动作了,他的那把短柄匕首,因为怕掉,一直都缠在腰带上。匕首若是到手,他第一个取的就是她的性命!
她还不想死!顾不得疼痛的右手,她抬起左手,与他争夺攻击性武器。
裴毕竟是学武出身,一掌打在她手上,手骨就跟碎了一样,又麻又痛。
向葵豁出性命,忽地俯身,象一条泥鳅一样死死贴在他的身体上。裴本来就紧绷的身体瞬间绷得象一把一拉就断的弓,猛推她软软的身体,喝骂道:“滚开!”
向葵没脸没皮地嚷道:“你杀了我吧!大家同归于尽!”
“再不滚开真得杀了你!”裴怒极,偏这条泥鳅贴得贼紧,除了打死她还真得没有办法拉开。
“杀吧杀吧!我死了小砚一定会替我报仇,大家地府里再见!”
“你这没脸皮的女人!”
“我就是没脸了,你打女人有脸!”
“放开!”
“不放!”
还真当他下不了狠手是吧!裴伸指捏在她肩颈的脉络上,向葵一声痛叫,胳膊一松。裴抓住时机将她一把掀下身来,顺势反扑,坐在她肚腹上,匕首已经到了手中,左胳膊横在她脖子上,匕首尖对准了她的颈动脉。
向葵呼呼地喘气,因为剧烈动作衣襟半开,手底下触到的肌肤光滑柔腻,身下压着的身体软绵如云,凑近了看,她眼眶红红鼻尖红红,一副小女人受欺负的委屈模样,裴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持刀杀人的气势都减弱不少。
“你,有什么可说的?”他干巴巴地问道,话一出口就想抽自已,作死!现在不是应该一刀捅了她才痛快吗?还问个鸟!
想不到身下的小女人比他更硬气:“要杀要剐,无话可说!”嘴里硬气,心里却后悔无比,争这口气干嘛?惹这个瘟神干嘛?好死总不如赖活着,她现在可不可以喊大侠饶命?——估计喊了也没用,要死也死得气势一点!
裴听了直拧眉,个死女人说句求饶的话会死吗?连台阶都不给他叫他怎么下台?不知道他坐在女人的身上很不自在?
两人鼻尖对鼻尖,大眼瞪小眼,呼啸的夜风从两人身体间隙刮过,两具身体一起颤抖。
裴触电一般从她身上跳起来,愤恨地磨了磨后槽牙,撂下一句狠话:“没有下一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速度快得象躲瘟疫一样。
向葵愕然摸着脑袋坐起,她没有使用秘密武器啊,裴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了?瞧他这躲闪的速度,就跟当初苻砚初见她时一样快,她又没在他面前表演神技?想不通就不想了,夜风拂过,向葵冷得抱着胳膊打颤,一边哆嗦一边小跑着往林子外面走。
裴扛着她捡来的那捆树枝,装模作样地走在前面。向葵想起此趟出来的任务,沿途捡了些散落的枝桠,权当交差了。
远远看见一条小小的身影站在高处向着地平线张望,夜色昏聩,那身影衬着身后黑沉沉的大幕,以及布景一样的老树孤鸦,说不出的落寞与寂寥。
快步行走的二人放缓了脚步,望着向他们兴奋挥手的小身影默然,他们厮杀得如此激烈,全然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正在全心全意地等待着他们回归。
不是等一个人,而是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