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葵和林宠可谓不打不相识,你砸了我早点,我给你送银钱,一来二去居然厮混熟了。叶召无比郁闷地看着向葵和林宠越走越近,象个失宠的父亲。向葵和林宠亲近,一是因为心理年纪相当,脾性相近,林宠够爽快够霸道,跟着林少有肉吃。二是因为这两人是打出来的交情,每天见面打打架,既锻炼了身手又增加了感情,男孩子的交情都是打出来的,此话不假。
林宠愿意亲近向葵的原因,说出来好笑,居然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按林宠的原话,眸光流转好似绽放的烟花——听得肖五一队人马全部转过去干呕。
这天林宠又约向葵上街,自打收了向葵这个小弟之后,他就很少骑他那匹漂亮的小红马,因为向葵有次玩笑说这么小巧的马怎么配得上你林少彪悍的气质?林宠听后觉得很有道理,遂弃小马而不用,每天出去改为林宠,向葵,肖五三人行,后面再吊着一串衙内亲兵,亲兵是林宠他姥姥特意嘱咐的,要是不听话,姥姥发飚堪比十级地震。
人为灾难,自然要尽量避免。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街面上,照例调戏调戏民女(对漂亮的少女吹口哨),欺负欺负平民(买东西不付钱,反正姥姥的亲兵会掏钱)逍遥自得地对着两边的民房指点江山,都是些破旧矮房,主要是撑个气势。
前面唿啦啦走过一大票人马,全部是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平民,步履蹒跚,看人的眼神闪烁不定。那是饿怕了,累极了的眼神。向葵呆呆地看着,恍惚觉得又回到了逃难的艰难时刻,眼前的难民似乎变成了在旷野挣扎求生的自已。难民的到来无疑打扰了年轻人苦中作乐的心情,深刻提醒着他们身处的大环境。
几个人伫立着,默默看着这批难民从眼前走过去。即使是最会闹腾的林宠也停止了胡闹,脸上浮现出郑重的神色。
“又多了一批难民。”他轻声喟叹,泰远城的粮仓,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向葵和肖五却都能心神领会。
自给自足的泰远城,依仗林县令的英明领导与抗灾的旱粮,勉强维持着百姓的温饱。水渠浇灌完全靠天,若是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泰远城从内部就会崩溃。林县令有先见之明,闭城的同时就在积极寻找解决水渠的办法,挖地下沟,引水道,忙得不亦乐乎。
可惜北方地势多干旱,地下水寥寥无几,神通广大如林县令,也只能束手无策。
进城的难民先是经过盘问,再关到一处临时审核点观察三两天,其间会有人送来饭菜,顺便登记各人的手艺,按能力的大小分配岗位。每个人都需为泰远城作出一份贡献,向葵当初就是作为叶召的学徒留下来的。
队伍静默地从街上走过,没有人说话,沿途只闻沙沙的脚步声。这种场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演一回,泰远城的居民已经见怪不怪,最多瞥上几眼,小声议论几句,依旧各司其职。
队伍快走完的时候忽然起了骚动,队尾人潮涌动,前面的人纷纷往后面跑。听到那边的人高声呼喊:“打死他!打死他!”向葵几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赶紧随着人流往前走去。
林宠是城里的土霸王,谁敢在泰远城闹事就是不给他林大少面子,向葵去看的目的纯粹就是凑热闹。
“胡人!蓝眼睛——”断断续续有声音传来,向葵听得心里蓦然揪紧。
蓝眼睛,该不会是……
“胡人混进来了?”林宠满脸愕然,立即肃容命令身后紧随的亲兵,“给本公子去探探究竟!”
亲兵领命,嘴里吆喝着,用棍棒驱赶围堵的人群。
“打死他!打死他!”声音越来越响亮,围观的人群被士兵野蛮地赶开。
“蓝色的眼睛!”向葵忍不住了,先士兵一步扒开人潮,急急往里看去。
人流的最中心,小小的身影护着头脸蹲在地上,象一只待宰的羊羔任由旁人打骂。拳脚纷纷落在那具小小的身体上,他执拗地一声不吭。也许是被打懵了,说不出话来。
“别打他!他是我的孩子!别打他!”一名衣裳褴褛的妇人象疯了一样扑在被殴打的孩子身上,于是落下的拳脚悉数落在了她的身体上。
她护住孩子的身体,承受着众人的毒打。
“别打孩子他娘!别打她!”又有一年迈的汉子嘶喊着扑上来。他穿着汉人衣裳,皮肤黝黑,脸上沟壑遍布,道道皱纹诉说着他一生的苦难。他的年纪并没有那么老,但是艰难的生活将他逼成了老态龙钟。
殴打的众人义愤填膺:“这个孩子是胡人!你是汉人,怎么可以护着胡人的孩子!”
汉子分辩道:“他是我的孩子呀!是孩子他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们都是有儿女的人,能不体谅做父母的心情?”
众人一时默然,忽然一道尖利嗓音响起:“你是汉人,这孩子怎么是个蓝眼睛的胡人?莫不是你这位婆娘也是胡人?”
汉子大惊失色,眼神闪烁:“不是不是!孩子他娘虽然在胡地住过,却不是胡人——”
“不是胡人怎么敢住在胡地?若不是真正的胡人定也是跟胡人有关系的奸细!”
汉子暗道口拙坏事,哑声叫道:“不是!孩子他娘不是奸细——”
“砸死胡人的奸细!砸死她!”
“胡人的奸细应该千刀万剐!”
汉子苦苦哀求:“你们没有父母兄弟吗?你们没有子女吗?你们要杀他们,是在剐我的心头肉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哭喊声:“谁说我们没有父母兄弟,谁说我们没有子女!我们的父母兄弟都被屠城的胡人杀死了,开膛破肚,尸体挂在篱笆上喂秃鹫!”
“我的孩子才一个月大,被胡人抢去,活生生刺死在我面前!”
“我的老父被胡人砍断了双腿,拴在胡狗的马车后面拖行取乐,活活被拖死了!”
“我可怜的闺女,我养她那么大没舍得动一根指头,被胡人屠村的时候掳走,生剥活吞的时候我还听得到她喊救命的声音!”
“胡人该死!胡人奸细应该被砸死!”悲愤的哭喊声中,有人领头喊了一句口号,于是群起激昂,那位哀求的汉子根本护不住妻儿,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愤怒的人群拖走。
向葵伫立在原地,耳边听着众人泣血的控诉,脚下似长了钉子一样,挪不动半步。耳朵旁边轰轰鸣响着,看到地上的母子被人拖起,人影摇晃,眼前的景物就象洇湿的水墨画,模糊不清。
“砸死他!”忽然一声厉喝,向葵蓦然惊醒,拼命扒开众人。
民族仇恨一旦点燃,犹如星星之火燎原,漫说只是一队士兵,就算来一营的士兵,愤慨的人群也能把他们吞没。于是,林宠的士兵被愤怒的人群推搡到了一边,人人争先恐后要做爱国者。
一直闷声不响的孩子终于哇一声吓得大哭,哭声细弱,很快被人群呼喊的声音淹没。
向葵停住了脚步,怔怔看着哭喊的孩子那张脸,一双蓝汪汪的,充满异国特色的眼睛,巴掌大的小脸,高鼻深目,一看就是外族人。那孩子不是苻砚,是个漂亮的女娃,向葵陡然松了一口气。
穿着花布衣裳,挽着两团小发髻,蓝眼睛噙着泪水,惊恐万状地看着身边的暴民。孩子她娘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再寄希望于求饶,眼里满是坚毅神色,那是慷慨赴死的神色。
向葵喉咙动了动,向空中伸出手,又缓缓收回,手指的方向,蜂拥的人潮如大浪吞没了可怜的母女。
林宠缓步走上来,与她并肩,默默看着被吞没的异族母女,抬手拍拍她的肩,叹口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向葵明白他的意思,我们救不了,这是民族仇恨。即使霸道如林宠,在泰远城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民族仇恨……听着小孩揪心的哭泣声,向葵的眼睛渐渐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