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昏暗的窑洞里,初见时的痛苦已经转为小声的抽泣,幸存的人们或坐或站,全体缄默。窑洞里点着微弱的灯烛,仅能模糊照见近处的人的脸面,远处则完全融入黑暗当中。
没有人想开口说话,连干劲十足的林宠都失去了浑身力气,闭着眼睛靠坐在肮脏冰冷的泥地上。逃回来的亲兵带回口信,林县令以身殉国。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但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柔弱的女人孩子可以哭,他却不能哭,越是悲痛越要撑起泰远城的一片天!
林宠仿佛在失去父亲的同时,瞬间成长。
肖五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半个干馒头:“公子……”
林宠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接过以前他根本瞧不上眼的干粮,机械地往嘴里塞。他要撑住,就算吐出来他也要重新咽下去。娇贵的肠胃果然排斥干硬的食物,他干呕一声又强行咽下。
肖五看得难受,悄悄地抹眼泪。
“老头子去了,泰远城要靠我,我不能倒下……”林宠默了默,似乎想解释,又似乎在喃喃自语,“我不能饿死……”
“公子!”肖五受不住地嚎啕大哭。肖五一哭顿时引起连锁反应,窑洞里躲藏的平民都跟着高高低低地哭出声。
“哭什么!”林宠提高声音,勉强挤出一个笑,“我们还活着!我们应该高兴!”
“都怪蛮子!都怪打开城门的蛮子奸细!”忽然有个粗犷的声音炸雷一般地响起,愤怒地指控默不作声缩在角落里的向葵,“那个人是跟蛮子奸细一伙的!我看到了!”
窑洞里的哭声嘎然而止,接着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胡说什么?”林宠生气地吼道,“蛮子杀我们不够,你还打算自相残杀?”
指控的汉子刚露了个头就被林宠打压,有些讷讷地想缩回去,又不服气地说道:“我看到了,也听到了,那个蛮子奸细叫他过去……”
“闭嘴!”林宠怒吼。
汉子嘟囔的声音越来越轻:“那个人还叫他的名字……”
沉默,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默,压得人心里闷闷的。
一名坚强的妇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是泰远城本地居民,胡人进城后杀光了她的家人,她自已胳膊上挨了一刀,装死才躲过一劫。她捂着胡乱包扎的伤臂,裙裾扫过地面上横七竖八叠放的腿脚,一步一步向着林宠逼近:“林公子,你给我一句实话,你身边这个人,是不是跟蛮子奸细认识?”
林宠负疚地看了她一眼,违心地说道:“他们不认识!”
妇人深深地吸气,声音颤抖:“林公子,县太爷任泰远城父母官的时候,从来不曾欺瞒过我们!”
林宠眼里的愧疚更盛,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蛮子杀了我当家的,捅了燕儿,从我手里抢了昭儿,当着我的面摔死在地上……”声音越发颤抖,哽咽着说不下去,引起窑洞里一片低泣声。林宠眸光黯淡,转过头不敢看她。
妇人笔直地站着,眼泪扑簌簌地垂落脸颊,身体颤得厉害,却顽强地支撑着不倒:“若不是蛮子奸细,城不会破得这样快!若不是蛮子奸细,我当家的,我的燕儿,昭儿,就不会死……”
林宠很想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蛮子奸细,城破也是迟早的事,你当家的,你子女的死不能推在无辜的人身上。但是看到悲恸的妇人,这句话在舌尖绕了个圈,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告诉我,这个人,到底认不认识蛮子奸细?”妇人执拗地追问道。
“宠儿!”窑洞口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接着一群老少纷涌而入,本来就拥挤的窑洞顿时显得更加拥挤。
林宠满眼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呆呆地看着窑洞口,人影模糊,他看不真切:“姥姥?”被认定为死在屠杀中的姥姥居然死而复生,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怎么不叫他惊喜!
“姥姥!”祖孙俩抱在一起,涕泪满面,哭声震天。
林宠把压抑的情绪完全释放在亲人面前:“父亲死了!父亲死了!”
林老太搂着他边哭边喊“乖孙!”哭得快要昏厥过去。
护送林府女眷的叶召只好再次当起了唐僧,劝说他们不要哭坏了身体。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尖细的叫声:“你们看,他的头发好奇怪!”原来是有个顽皮的男孩在大人的授意下,趁向葵不注意一把将她推在了地上泄愤。向葵本就因为苻砚的事心力交瘁,在外面又没头没脑跑了一阵子,坐在那里很不稳当。男孩这一推她就失了重心,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更要命的是,头上包着的幞巾偏在此时,如凋零的花瓣一样散在了地上,露出她底下红艳艳的短发。
哭声与叫声就象卡住的录音带,骤然消失了。
“红色的头发!他是胡人!”片刻的寂静之后是疯狂的尖叫声,指控如潮水般纷至沓来,“他是混进来的胡人奸细!打死他!打死胡人奸细!”
“胡人奸细!还我儿子的命来!”
“打死他!打死他!”
狂怒的人潮一经暴动,林宠那些微力量哪里阻挡得住。
“拦住他们!”他冲着自家亲兵队伍喊叫。要是任由人群狂化,他的兄弟哪里还有命在!
林老太一反常态地揪住他,一帮子女眷前后围堵,不让他插手惩治奸细的事。林宠急得跳脚,林老太就不停地哭诉抹眼泪,想走,门都没有!
前几天城门口事件此时在窑洞里重演,只是此时的目标人物换成了向葵。愤怒的人群围住她拳打脚踢,把对胡人的怒气全部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向葵抱住头,一声不吭地任他们殴打。逃逃不了,反抗无法反抗,只能护住要害,只要不死,这些皮外伤很快就能恢复。
叶召是在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见状面色大变,企图凭自已在泰远城的信誉与人气阻挡眼前的暴力事件:“各位乡亲,不要打了!是误会!都是误会!”
他冲进去人群就把他推出来,再冲再推,再推再冲,最后推的人下了狠劲,将他一把推倒在地。叶召冷不防扭了腰,坐在地上哎呦地叫。小归连忙上前搀扶他。
叶召气得发抖的手指指着人群的中心:“小归,去救她!救向葵!”
小归为难地瞅着他:“先生,你都冲不进去……”
叶召重重地叹气,握紧拳头捶打地面,只恨自已无力保护向葵。“林公子!”他嘶声叫道,“她要死了!向葵要被打死了!”
林宠终于突破女眷的包围圈,依仗蛮力冲进了围殴的中心地带。肖五也仗着身形灵活,野蛮地挤开众人冲进去,关键时刻,他终于表现出了点兄弟义气。
向葵护住头脸,身上的衣裳破得不成样子,呈虾米状蜷缩在地上。撕破的衣裳里边,肌肤上块块青紫道道血痕,斑斑点点的鲜血洒落在地上,犹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红得刺目。
林宠的心象被人刺了一刀,揪心地痛。他蹲下身,轻声地呼唤:“向葵,向葵——”
向葵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好痛……”
林宠的眼眶又酸又涨,几乎控制不住流下泪来。向葵何其无辜,竟平白做了蛮子的替罪羊。
林老太拄着拐杖站在他的身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宠儿,这个胡人,不能留!”
林宠头也不回,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不是胡人,他是我兄弟——”
“糊涂!”林老太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一下,干瘪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她,“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们汉人有长这副模样的吗?有这样的头发吗?”
林宠不吭声,只是低着头。
“不止不能留在这里,还不能留活口!”狠戾的话一出口,林宠惊得猝然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住林老太。刚才是他幻听了吗?一惯慈祥的姥姥竟然要他杀兄弟灭口?
“不错!这里的藏身之地是极隐密的,是大家最后的退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林老太冷冷地瞥了向葵一眼,“胡人!”
林宠急扯林老太的衣角,分辩道:“姥姥,他不是胡人!我可以用性命担保他不是胡人!”
林老太一拐杖打在他的身上,悲痛欲绝地看着他:“宠儿,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胡人与我们汉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了吗?”
林宠一下子被噎住,咬着牙一副不甘心的样子,脑子里在飞速地转着念头。
“肖五,带两个弟兄,把这名奸细丢到县衙外面去!”林宠仍有心救她。
“肖五,你站住!”林老太不愧为老奸巨滑,林宠这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她。她喝止住肖五,脸色阴沉地吩咐身边的亲卫,“王大王二,你们两个去,把这个奸细丢到县衙外面去!”说完向着那两名士兵使了个眼色。
王大王二看懂了林老太眼里的意思,当下应喏,把向葵象条死狗一样扛在肩上,大踏步走出了狭窄黑暗的窑洞。
林宠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