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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空一缕余香在此

四爷与翠翘在扬州盘桓了数日,想到之前翠翘嚷着要去江宁曹家,他公事完毕,估摸着梁九功这会儿也已经到了曹家,便携了翠翘一路向江宁去。

这次虽是坐的船来,翠翘精神颇好,因四爷怕她晕船,备了些酸话梅又时时与她说话,分她心神,使她不至晕船。一路过来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有一日,术尔齐在中道上船与四爷低声说了些公事。他原是受了四爷的吩咐办差去了,离开扬州那日并不见他,这会儿见了倒也没有什么稀奇。

这日到了江宁,晌午弃舟下岸,是内务府办差的善禄来接的船。

翠翘下了船见了善禄甚是惊异,想到在京城是多得他照顾,不由得又亲近几分,问他什么时候到的。善禄请了四爷的安,说到江宁两三天了。善禄自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仿佛是要给翠翘的,才见信签的一个角,四爷不着痕迹地打断,问善禄:“梁公公也来了?”

善禄何等精明,见这情景,忙收了信,回说:“梁公公也来了,这会子正在曹大人那里,等着给四爷洗尘呢。”他说完看了一眼翠翘,补了一句:“九爷和十四爷也来了。”

翠翘怔了一怔,善禄说:“原没想到四爷你们会来的。”这话一出了口,他马上后悔了。这样听来,若是知道他们也会来,十四爷是断然不会来似的。

四爷在江宁有一处行宫,叫南山苑,是太子爷送给他的,这样一来不必去曹家。翠翘累了一天,四爷让她回行宫休息。善禄这才将书信递到四爷手中,四爷舒了一口气,却是良妃写给翠翘的家书。善禄赔笑说:“娘娘想念得紧,让奴才给捎来的。可巧姑娘和四爷都过来,省得奴才跑一趟了。”

四爷将书信在手指点反复地摩擦着,递还给善禄,让他送到翠翘处,只道是适才忘了。翠翘看罢,磨了墨,亦回了一封家书,想起旧看里良妃说扬广陵潮江水浩荡,如白马帷帐翻飞,真正是一丝不差。

南山苑位于江宁城东,又圈住一座天然的温泉,分到园内各处,活水假山,相映成趣。翠翘住的小院有一方小池,也是天然温泉水。虽然已是四五月的天气,但温泉并不滚烫,她一路颠簸劳累,晚上命了两个婢女守在门外,在园内的小池里泡温泉,十分受用。

翠翘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热气氤氲,散到四肢百骸,她放松下来,闭目养神。

胤禎跨进园子时,屏住了呼吸。他随九阿哥到南山苑来见四爷,可他们一见面,不过说些公事,胤禎觉得无趣,便随意四处转转,万没想到会撞见她,还是这样的场景——

花架的后面,热气弥漫入夜色中。这个季节,那花架上藤蔓植物,花朵大多凋残,枯着的花朵,就着微黄耷拉着的叶子,显得毫无生气。可那花架的后面,却另是一幅春色无边的景象。因温度的浸润,而比平日里更显得娇艳的脸颊、糅合的下颌、纤巧的锁骨、玉雕般白晳香肩。雾气在肩上凝成水滴,缓缓滑入温泉中……

胤禎一时惊魂难定,却下意识的闪身出去,可是那画面如烙印一般留在脑子里,下颌、锁骨、香肩、温泉中“咕嘟咕嘟”涌起的泉水……

他出得园子,定了定心神,心里还没有想得透彻,看到有人急急奔来,。婢女以为他要进去,将他拦住:“十四爷,姑娘在沐浴呢。”

胤幀像做了错事一般,心虚得不敢看这二位婢女。他点头应了一声,方才离去。听到那两个婢女小声嘀咕:“好险,就这么一会工夫。”另一个说:“就你嘴馋,非要这会儿子去吃。”

胤禎穿过抄手游廊,这一刻心里依然“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由得回头向园子的方向一望。这夜竟再也无法入眠,一闭上眼,全是氤着雾气的花架,下颌、锁骨、香肩……似坠入梦魇。清晨时他便迷迷糊糊地醒来,比平时更早些。

皇上虽让他到南书房学习行走,可事情却并不多,也不紧要。他这一日来江宁,诏书上说是迎亲,可于他不过是消遣。他又何尝不清楚,皇上终归是极疼他的,不过想着法子让他散散心。

他这日在园子里百无聊赖,他住的园子,有一道一丈见长的天然地下裂缝,做了一个狭长的小池子。那时曹家才刚办了白事,素白麻纸做的丧灯还挂在各处门边,胤禎出了一会神,只见那水中水波荡漾,丧灯在水里摇摇晃晃,那门里突然走来两个人。

听到九阿哥的声音说:“老十四,你看看这是谁来了?”胤禎抬头,见九阿哥身后,挡着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男子,虽不见他全身,他手上那绘着殷红桃花扇子胤禎却是认得的。胤禎说:“李以鼎啊。”

李以鼎自九阿哥身后走出,给胤禎见了礼。胤禎见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心想估计皇上的另一道旨意,他多半也是知晓了。九阿哥说:“这下可好了,皇阿玛把你调到京里去,咱们还有八哥、十弟又可在一处了。”胤禎来江南时,皇上另起了一道旨意,让李以鼎到京城谋职。

三个人说笑了一会,善禄授了梁九功的令来请客。善禄一踏进园子,倒先听到屋里传来笑声,以为是十四爷,方才纳闷,许久没有听到十四爷这样开怀笑谈。他一走进来,见到李以鼎和九阿哥,作了揖说:“我道是谁呢,老远就听到笑声,李大人可是春风得意了,以后锦绣前程不可限量,还望多提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

九阿哥听他这么一说,先笑道:“听这话说得,他还没进京呢,你倒先为自己谋划起来了。”众人都笑了一回,九阿哥问:“这个时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善禄正色说:“曹老爷说四爷也来了,晚上要在园子里热闹热闹,让我来通传一声。”

胤禎微一沉吟,问道:“都有谁去啊?”他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善禄机灵,忙道:“曹家的家眷也多半是要到的,一来叩谢圣恩,二来曹小姐不日要远嫁京城,宴请地方亲戚,也算是辞行。还有不就是九爷、李大人、四爷……”他顿时一顿说:“女眷多半也都会去的。”

李以鼎哪由得他这样啰嗦地讲下去,接过来说:“去,我去。有热闹自然去凑一凑。九爷,我们也好久没有在一处吃酒了。”

九阿哥说:“这还不容易,那今晚不醉无归?”

善禄见这二人当下说定了,胤禎却没有表态,便恭恭敬敬地问道:“十四爷呢?”

胤禎说:“再说吧。”

善禄当下没有做声,九阿哥也不说话。只有李以鼎不知内情,说道:“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旧日里那会有一处喝酒的时候他不去的道理,扫兴!胤禎浅浅一笑,却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也觉得难以说清楚,他想去,又不想去,就好像——他想去见她,却又并不想见她。

九阿哥生怕李以鼎不知就理,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拉了李以鼎出来,方才细细说给他听。其实这事,胤禎自己却也从来没有对他们几个兄弟说起,只是那****骑马入了紫禁城,宫里的人都看到了。一时流言四起,说他鬼迷了心窍,当日选福晋的时候,早已生了二心。德妃为着这事,还私下见了八阿哥。八阿哥问过胤禎一次,他倒是坦荡地承认了,只说了:“我是喜欢她。”却也没了更多。九阿哥知道这事时,翠翘早随了四爷离京。

李以鼎听到这里,不由得莞尔一笑,收起的折扇点在空中,问道:“就为这事?”在他看来,仿佛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他摇头一笑,说道:“这事好办。”

九阿哥说:“得了,你那烟花之地的招数,用在老十四身上行不通。”九阿哥指了指胸口说:“我看老十四虽然嘴里不说什么,他却是想要她的心。”

李以鼎嗤之以鼻,似笑非笑地说:“这可不划算。”

这二人在漏墙外说话,胤禎在漏墙内听得清清楚楚,他转过门来,从后面追上九阿哥,说:“九哥,你的鼻烟壶遗在桌上了。”

这个时候善禄已经回去复命了,九阿哥问道:“晚上你去吗?”胤禎说:“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的。”那些官场上的话,虚与委蛇令人作呕。九阿哥说:“你早晚总要适应这场合。”

这日黄昏,西天红霞隐去,月光印上天边。虽是开宴,主屋那边倒没有响动,也许是他隔得远,也许是宴会还没有开始。偶尔有三两个下人急急地跑过去,一等丫鬟调遣着仆役,偶尔听到几句喝骂,方证明今晚的确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胤禎突然烦躁起来,后来倒有些坐立不安——仿佛无论如何,非要去见一见她才甘心。为什么不呢?他找不任何不去的理由。却有成千上万种想见她的理由。也许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再见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可能他那时看走了眼,兴许今晚再见,他方才会发觉她的种种不好来,好教他死了心、断了情、灭了意!

胤禎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

江南的园林多以活水假山居多,这曹家的主屋前有一方圆池,池里稀疏地种了些白色睡莲,在夜里白蒙蒙一团。那圆池两边都是抄手游廊,只在对面正中有一个支出来的六角圆亭。圆亭左右两边接着游廊,一面临着圆池,另一面是一道石门。

胤禎从石门里进来,隔着圆池,主屋里欢声笑语扑面而来。他抬头见对面主屋后面的参天梧桐树黑压压的一片,正巧将天边明月挡住。那屋下串成一串的红灯笼风吹东西摇摆,异常显眼。灯笼是挂在黑漆的柱子旁边的,后面是滚金边的乌木对联,映出几个字,迷迷糊糊也看不真切。

他看到灯下正站着一个人。

成串的红色灯笼下面,映出如粉色绮罗的衣衫。她脸上也通红通红的,一种不自然的红,分明是映出来,却带着些娇气。这晚天气有些闷热,她执着一把宫扇,轻轻摇动。宫扇柄上有一串珍珠,在她手里一晃一晃的,有那么几回不小心打在手腕上,她低下头细看。

胤禎不觉站在原地,直到身后的婢女来上前汤,他挡在石门处,众人都不得而入,他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侧着身子让他们过去,自己走到了最后。低着头,碎碎的细步,正想着,他应当说什么好呢?说声“好久不见”,或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去。他突然想起那方玉印来,她离京之前,他们去印石厂定制的那枚方印,老板前不久送到了他的手上。他或许应当将那枚印章带出来,不至于与她毫无瓜葛。

他这么琐碎地想着,不觉间抬起头来,见那串红灯笼下,她正笑着望着自己,胤禎停了下来。他这时又不知那里来了勇气,快步走了上来。翠翘倒是先笑了,对他说:“你晚了。”她向里噘了噘嘴,那神情无甚芥蒂,倒让胤禎心里有些耿耿于怀。他笑了一笑,还没有说上一句话,主屋里人影一闪,将那屋内明光挡住。

“翠翘,快进来了。”四爷没有看到外面还有旁人,以为只得她自己。

翠翘应了一声,拾级而上站到四爷身旁去。

四爷这时才看到胤禎也站在阶下,便说道:“怎么这么晚,还不快进来。”大约他的语气并不十分的和顺,胤禎见翠翘暗暗拉了他的衣袖,那样微小的动作,仿佛与他极是亲近。

胤禎心里茫然生出一种惆怅,却以一种他常用的调调,憨憨一笑,对四爷说:“才来嘛。”

一切都无须介怀。

胤禎进去的时候,主屋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了,通得偏厅的碧纱橱已经完全打开了,屋子里坐满曹家的亲朋好友。下人们正在上菜,那曹寅曹公见四爷和胤禎进来了,忙起身迎了出来,众人见这动作,莫不是都随着站了起来。那一桌倒只九阿哥和李以鼎还坐着饮酒。

有个二八芳华的佳人拉了翠翘去旁的那一桌,胤禎偏过头,不着痕迹地偷偷看了她一眼,刚才在外面天光太暗,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仿佛瘦了。他这时细看,瘦是瘦了,却又生出一种妩媚纤弱,却是从前并不曾有的。他暗里眼光这一放一收,李以鼎不由得哂笑,站了起来说道:“既然来晚了,该罚!”

胤禎心里恹恹地,哪有心思喝酒,便说:“今儿我不喝酒。”

只听得善禄在旁说:“李大人就饶了十四爷吧,没瞧着脸色儿不对,想是有些水土不服吧。”

李以鼎说:“这桌子都是喝酒的人,你不喝坐到别处去吧,可别扫了众人的兴。”

九阿哥拿着筷子夹菜的手,缩了回来。他搁下筷子,这回倒是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李以鼎。胤禎心里微微一怔,李以鼎说:“愣着干什么。”他向旁边那桌一指,对胤禎说:“坐那边去,蘑菇什么。”

曹公不谙底细,倒是拉住胤禎,说:“那有坐旁桌的道理,老夫今儿也不喝酒,陪着你。”曹公与皇上交情匪浅,也知道皇上对这个儿子一直钟爱非常。胤禎出京那会儿,皇上也捎了话来,嘱咐他多关照一些。曹公这样一说,胤禎就只有坐下了。九阿哥“噗嗤”轻笑,用手掩了掩弯起来的唇角,正对上李以鼎的眼光——怎样首战溃败。

后来散席时,众人都走得七七八八,曹公这一桌因都是嗜酒的人,还闹得不可开交,李以鼎要敬四爷的酒,四爷说自己不胜酒力,正说着,那边翠翘说要回去。

四爷说:“我送你。”

可李以鼎不放人,四爷说:“我送她回来,我们再继续。”

李以鼎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李以鼎又伸手一指,仿佛略醉的人的口吻对胤禎说:“你……你不是也要走么,把她送回去。”

九阿哥再度莞尔一笑,可胤禎倒犹豫了。

翠翘见他们正热闹,笑着说:“不必了,又不远,有什么好送的。你们闹着吧,我先走了。”她说完也不待人回话,自个儿出了主屋,穿过圆池的石门,突听得背后脚步响起。胤禎竟追了出来。

他见翠翘回头,方才停下来,如同辩解一般怯怯地说:“我看四哥一时脱不了身,说轿夫在门备好了轿,我送你过去。”这样说他只是送她到门口,并不是刻意纠缠。这一次见翠翘也没有推辞,他方跟上她缓缓的步子。她的步伐一向很缓,在京城时,他与她一同出去玩耍,他总是走一段路停下来不耐烦地等着她。

今晚,也不知是曹家的园子真的太小了,还是他们走得太快了,胤禎只觉得那弯弯的石板路太短了,一眼望便看到曹家大门的翘角屋顶。月色穿过树梢,将影子投到地上去,一高一矮,浅浅的。胤禎说:“印石厂的人把方印送过来了?”那声音嗡嗡地响在夜空里,混乱地夹着初夏昆虫的鸣叫,他的心也是混乱的,他又说得小声,疑惑她并没有听到。

她却听到了,偏头着微微一笑,说:“是吗?”

这笑倒像是给了他勇气,胤禎说:“回京我给你送去。”

翠翘点了点头,说好。

胤禎又问:“想好要刻什么上去吗?”

翠翘说:“还没有想好呢。”刚才在主屋里表演过歌舞技的艺人正从他们身后走过,要出府回去。

胤禎闪身一让,见翠翘似未有察觉,他伸手想将她拉一拉。那一刻她却自己站到了一旁去,胤禎伸手落空,突然心中一抽。倒不是因为没有拉到她,只是心里明白,明明见着了,日夜思念的人如今明明就近在咫尺,却尽说着这些不相干的话。倒叫人想起唐人旧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如今倒真是切肤之痛!

翠翘反问他:“你说呢,刻什么好呢?”

胤禎微一沉吟,笑着说:“想不出来呢,早知道你今日要问,在文华殿时该跟着李太傅多学一些。”他呵呵一笑,那石板小径也已走到尽头,朱门在望。轿夫在门外等她,倘若他说:“我送你过去。”仿佛并不合适,胤禎说:“我走了。”

小径尽头种了一排茂密梧桐,那后面突然传出轻声,翠翘觉得很诧异。胤禎倒没有听到,一颗心都在她身上的缘故。胤禎见她没有说话,自己不好再说什么,真的走了。

翠翘在原地站了一会,梧桐后面的对话丝丝入耳,月色清辉印得她脸上凛若冰霜。

那晚四爷醉得人事不省,术尔齐送他回来。翠翘不忍推醒他,烛台放在桌台上,微弱的一点光,印得他面上轮廓分明。即使是醉得沉了,他依然锁着眉,心里仿佛并不痛快一般。翠翘抚开他的眉心,知道他并不能听到,依然淡淡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留下来么?因为总觉得你什么都不遂意、那么不快乐、又那么可怜。”

她淡淡地笑了起来,她到底还是太天真,他怎么会可怜呢。

……

第二日,曹公陪四爷去江宁织造局,翠翘去曹家见李以鼎。他倒奇了,她能有什么事情找他呢。

翠翘说:“耿姑娘呢?没有跟着你来江宁么?”

李以鼎将扇子打在左手心上,一副原来是这件事情的表情,说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她哥哥死了,她回老家去了。”

翠翘点了点头,像并不意外似的。

她从曹家出来,那下人问她去哪里。翠翘说:“去江宁织造局。”

四爷与曹公与一干官员正在议事,见她来了分外意外。她并不是那种任性的性子,四爷说:“你等一等。”

翠翘说:“不必了,我说两句话便走。”那语气倒有些气呼呼,四爷有些吃惊。曹公见了便命众人出来,只留他二人说话。

翠翘说:“术尔齐,你别走。”

术尔齐顿住脚步,停下来望了一眼四爷。

四爷见翠翘神情疑重,上前问她:“怎么了?”

翠翘一闪身,并不让他碰到她。翠翘问道:“你当日在扬州当着众人的面答应过放走耿亦忠,对不对?”

四爷脸色一沉,说:“怎么问这个?”

翠翘说:“耿亦忠死了。”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四爷挑眉问:“你想说什么?”

翠翘她背对着术尔齐,厉声说:“术尔齐,我问你,四爷是不是让你去追耿亦忠?”

术尔齐一时神色惶遽,说道:“不是那样的……”

翠翘说:“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术尔齐沉默了片刻说:“是,可是……”

翠翘说:“够了!”

简直不能让人细想,翠翘偏过头去,紧紧咬着下唇。

四爷这时冷静下来,大约明白了她的意图,方说:“对,我是让术尔齐追过他,怎样?”他问得那样盛气凌人,倒让翠翘一时无语。四爷仿佛是生气了,怒形于色,直说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到这里来执问我这样的事……”四爷顿了一顿,那没有来得及说来的话在嘴里一转,又咽了下去。

术尔齐上前说:“姑娘……”

四爷说:“闭嘴!”

他虽然是说的术尔齐,但是却是看着她说的,双眸冷得惊人,他还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声嘶力竭地吼过。翠翘觉得委屈,眼里一热,似要滴下泪来,她转身跑了出去。

术尔齐叫着追她。四爷脸色都白了,犹自嘴硬,说道:“不准追!”却气得将那桌案上的织云纹的毡子用力一噘,景泰蓝制的官用茶器纷纷跌落,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他这日处理完公事,突然下起了雷阵雨,又阴沉的天气,让人分不清时辰。他心里不痛快,又遇着这阴的天,这一日干什么都觉得提不起精神,早早回了南山苑。府邸是早些年太子送的,虽然这些年皇上多次让他南下江南,可是他并不常住,平日里派了一对郭姓的老夫妻看园子。他偶有过来总觉得冷清。因为他们要过来住,前不久才又买了些小厮婢女,南山苑也算热闹了。

四爷突然发现,自从翠翘来了之后,他身边总是不断热闹起来。

他穿过穿堂时,细雨夹着风势乱串,打在他的衣裳上,马上侵入棉里消失不见。平日里,他回来总不定时,不论在扬州或是江宁,每每他穿过穿堂时,便看到她跑过来,笑嘻嘻地叫他的名字。

今日他在穿堂站了一会,像是要等着她来。可是真教人失望,定是他今日对她发了火,她恼了他,避着不见他。他当时怎么就发火了呢,枉费他平日里总是自恃自制力尚好。

术尔齐陪着四爷进来,知道四爷别扭,看到迎面而来的郭总管,远远地便问道:“姑娘呢?”郭总管面色焦虑,忙上前说:“四爷回来得正好,我们正要遣人去告知四爷。早上四爷前脚一走,姑娘也出门去了,这会儿都没有回来。”

“现在都没有回来?”术尔齐惊道。四爷回头看看庭中天气,已是将黑的天了,整个身子一僵,只觉得凉气从脚底侵上来,侵到心中。他已想到最坏的可能。

术尔齐对郭总管说:“你说清楚一些。”

郭总管一时哭笑不得,只说:“早上姑娘出门时还是好好的,下午的时候,十四爷过来找她,一直不见人回来。刚才下了阵雨,十四爷说觉得不妥,出去找人了,我正打算派人去通知四爷。”

四爷脑子里轰然一响,命人备马。可偌大一个江宁城,如何找到她?她若有心要走,又有谁能留得住她。

……

已初夏的天气,突然一场风雨,让天气骤然凉了起来。风雨打在身上,并不觉寒冷,但刚才骑马走过一会,衣里侵入雨水,贴在身上笨重,极不舒服。胤禎站在城楼上,雨滴打在皮肤上,他用手一抹,退到城楼左箭楼里。对面右箭楼上旗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城楼颇高,整个江宁城像是被踩在脚下,入夜后灯火点点,虽不如京城繁华富贵,却是另一番丰盈昌盛之所在。

胤禎咕嘟一声,回头轻轻说:“回去吧,这会也出不了城了。”再吹下去,她肯定会着凉了。翠翘蜷坐在箭楼的石窗边,身后是绵绵细雨,她轻轻埋怨一句:“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出城了。”

她这样使小性子,让他又不由得一笑,胤禎说:“如果不是我拦住不让你出城,城外荒无人烟的,你今晚能在哪里避雨?”

翠翘一偏头,一副本姑娘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的表情。

胤禎笑意加深了些,悠然道:“我原以为只有我能使性子。”

他这样一说,翠翘面上一红。她极是知道分寸的人,心里面隐隐觉得胤禎对自己感情并不单纯,平时里说话极是小心,这会儿夜深人静,外面又下着雨,整个江宁像是一个空城,只有他们俩人在这里,在这城楼之上,这使她不由得松懈下来。翠翘疑惑自己适才说话的语气多些娇纵,这样一想,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自己的错了。

他见翠翘瓶不搭理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和四哥吵嘴了?”翠翘轻轻叹了口气。胤禎说:“四哥的性子急,虽然皇阿玛说他做事谨慎,凡事深思熟虑,可是难免总有犯错的时候。”他这样说毕,突想起他在说什么呢,帮着四哥说好话,可他并不是那样无私的人呢,胤禎闭了嘴。翠翘淡淡地,心情很是平和,只是微微蹙起秀眉,不愿意提起他。

胤禎便开着玩笑说:“你什么时候这样讨厌他,不如……”不如……他那句话是没有说完的,他望了她一眼,城墙上守城士兵所执的灯笼射下来的光线,只见得一丈地方,照得翠翘身后细雨如烟,她在那里,如琉璃轻轻一碰就要破碎。他倒并不是没有勇力说那样的话,他对她仿佛只剩得勇气,他不如四哥大权在握,可护得她周全。他也不如八哥温文尔雅,可博得她欢心。倘若她心里还有他,冒死也要说那样的话,留她在身边,可是他明知啊,她心里没有他。

城楼对着的那条长街上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城里那条笔直的,通向城楼的街道,此刻正有一队人马急奔而来。翠翘看到为首的那个人,她缩了一下身子,退到了阴影里。胤禎却上前,倚着石窗,看到四爷的人马停在城墙之下。

出入江宁的城门,夜里只得这一扇开着,城楼下列队站着一排守城的士兵,对每个出入的人严加检查着。从来没有人在江宁城里这般放肆地骑马,守城的士兵不由得多看了来人几眼,认出是四爷来,直跪下来请安。四爷急切地问着守城的士兵:“可有一位姑娘出城?”那城下的士兵面面相觑,这话问得,天天可都有姑娘出城入城呢。众人素知四爷一向严厉,那些士兵都不敢贸然接话。有个胆大的说:“四爷说的是?”

术尔齐知道四爷性子急,便上前说:“穿了嫩绿色汉装,梳着偏髻……”他还没有描绘完,有个士兵“哦”了一声,四爷耳尖,向他扫去一眼,那士兵顿时静声,垂下头去。四爷策马走到他面前,问道:“你见过她,她什么时候出的城,把城门打开。”

四爷连珠般说完这话,心中笃定她已出城。术尔齐知道四爷是想出城去追她,只道:“四爷,天色已晚,明日曹公交待还有要事相商,容属下去追。”

四爷却不听他的,对那守城的士兵说:“把城门打开。”

四爷一策马,急驱到城门下,消失在胤禎的视线里。胤禎回头见翠翘纹丝不动,便说:“我下去看看。”

他刚要下楼,听到翠翘说:“你让他回去吧。”

胤禎说:“你不去见他么,你在这里,只怕他不肯走。”

翠翘想了想说:“你等下能带着我到曹家去么,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回南苑去,我要好好想一想。”她恳求地看了他一眼。

胤禎心跳加快,不忍心拒绝那样的眼神。胤禎点头说好,悠然说:“我都听你的。”

也不知胤禎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翠翘听到马蹄响动,她探出头去一望。四爷已退回到了城墙下,他那时抬头与翠翘目光胶着在一处。她猛然闪开了,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的。不一会,便听到马蹄的离去的声音,胤禎上了箭楼,说:“四哥回去了。”她又有觉得茫然若失。

胤禎说:“我去备马车,你在这里等我。”他怕翠翘独自乱走,下城楼时对守城的士兵多有嘱咐,不让翠翘独自下楼来。哪知不一会儿,倒有人上了城楼。

四爷去而复返,翠翘以为是胤禎回来,忙站起来说:“这么快?”她心中生疑,这脚步声却仿佛并不是他的。翠翘抬眼一望,见四爷站在石门处。他骑马来,身上贴着雨水,此刻正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四爷长吐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多说无益。你想去曹家住我也随了你,”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说:“翠翘,我从来没有对你有过什么要求,也没有问你要过什么东西。今儿,我想问你要一件。”

她出来得匆忙,并没有拿什么东西在身边,奇道:“什么?”

四爷说:“青玉璧。”

青玉璧?!翠翘深深地向他看去。四爷低头,似旧时还未长大,被人看穿心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只要你还在这里,天涯海角总有找到的一日。”翠翘听得他的言外之意,他害怕她并不在这个时空中,她总是说,她有她的时空,不过是个过客。他于她又何尝不是一样,他也是她的过客。

四爷见她良久不语,说道:“我知道我有些强人所难。”

翠翘方问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个清楚。当日在梵华楼时,蒙哈塔送来的那枚青玉璧是怎么回事?”

四爷只得坦白:“去岁夏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块青玉璧在良妃处,当年她还是宫女时,皇阿玛赐给她的。”

翠翘问道:“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从夏天到新年,他有多少机会啊。

四爷心中一抽,反问道:“你说呢?我以为你明白的。”心里如翻江倒海般沸腾起来,翠翘心中一酸,她那么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是因为……是因为就算是这样,就算那时心里明明知道那些人因为他而死,她还能说服自己他有他的立场,她还是能原谅他。这天下死了多少人都没有关系。翠翘说:“我害怕这样的自己。”

四爷怔了一怔,猛然上前,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翠翘用力推开他,可那里挣得出他的怀抱,却已是泪如泉涌。四爷抚过她的发线,叫着她的名字:“翠翘。”

翠翘噙着泪水,说:“倘若你对我再狠心一点,我一定走得掉的,我不要那么复杂的感觉,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我不要。你走,我也走。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面了。”

四爷紧紧搂着她,直道:“我不要你走。如果我能让你走,当日就不会回京城,带了你到这里来!”

四爷说:“翠翘,我没有要加害耿亦忠,我只是知道倘若真是如他妹妹所言,李家会对他不利,我当时想救他。你那个时候这样来执问我,我只是觉得心寒。我不生你的气,你也不要说离开的话。”他这一辈子还没有这般委曲求全地说过这样的话。四爷眼眸一沉,说道:“我不相信天命,我只相信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用双手去争取的。”

四爷紧紧握住她的手,满眼期待等她回答。翠翘挣脱开四爷的怀中,风一吹,冷飕飕的。他忙去拉她滑出他手掌的手,说:“翠翘,相信我。”

翠翘说:“你还记不记得离京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永远不可能会跟兆佳氏的女子在一起。”

四爷觉得手中凉凉多了一件事物,低头一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翠翘说:“这块青玉一直跟着我许多年,我现在把它赠给你。”

夜里城楼上的角灯昏暗的,那青玉璧通身发出暗绿色的幽光,四爷突觉得周遭腾起白雾,看不真切。四爷张口,却不得一语。他合上手心,压低了声音,木讷地问她:“真的要把这个给我么?”

四爷突想那那日在乾清宫里,皇上对他说过的话来——她说她不要做侧福晋,也不要做侍妾。倘若你一心想要得到她,只有一个法子。来,老四,朕给你一个机会,休掉端琳!

四爷闷声说:“翠翘,也许我不能给你最想要的,但我发誓,穷我一生,一定会用其他方式弥补你。”

他听到怀中人轻轻叹息,问道:“什么是我最想要的?”

四爷沉默不语。翠翘抬头看他,那时心想:“其实你给了我最好的、最珍贵的。”她莲藕般的手臂圈住他的颈,忆起那日在宫里,听到年碧君与四爷的对话,她玩心大起,学着她的调调与他玩笑。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原来说这样一句话,要多少真情实意在内中。四爷心里极暖,可是表面却冷冷地,还厉声说道:“当心着凉。”简直不敢看她的眼。

胤禎在城楼里,因雨水侵蚀裤腿,冷风一吹,只觉得凉飕飕的。在乾清宫里落下的坏毛病,他此刻膝盖微痛。可那痛算不得什么,胸膛里,有人将心肺撕裂,如那满天纷飞细雨,整个人都已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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