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妃叹了口气,指了指书案上一个放纸画的木筒。涩儿看过去,只见圆木筒上插着一副画卷。涩儿拿过来,霜妃让默锦拆开。涩儿似乎看到霜妃嘴角一抹自豪的微笑,一闪即逝。等默锦打开后,涩儿好奇地凑过去看,是一幅农女浣纱图。一条清流的彼岸,桃树扶疏枝干,桃花朵朵烂漫,宛如桃馨飘千里。桃花树下,一个紫衣女子骨体娴丽地立在岸边,挽着竹篮,姿态绰约,面若桃花。仔细一看,眉目秀丽,与瘦削苍白的霜妃有几分相似。画卷右侧空白处,题有一诗:“咫尺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霜妃闭着眼睛轻轻地哼着歌,歌声虽不是特别的动听,可是调子轻柔如丝,吹进心坎里,如温热的酒甘醇甜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涩儿回想起宫女们私下讨论的,霜妃正是在岸边浣纱,后被皇上看上,才带回了宫中。在众多有身份地位的妃子中,她是唯一一个民女出身的。从霜妃嘴角上若隐若现的笑意上看,也许这是她私底下的一抹骄傲与荣幸,丝毫不见被鄙视的委屈与自卑。
“锦儿。”霜妃唱到一半咳嗽起来,默锦赶紧上去帮她捶背。霜妃脸色宽慰享足地拿起她的小手,充满怜爱地摩挲着道:“你知道娘给不了你好的身世地位。这些年来,娘对不起你,让你吃了好些苦。”霜妃说着,泪眼盈眶。
默锦的眼睛似有泪珠扑闪,瞬间不见了,她忍着眼泪强笑道:“额娘。锦儿不苦,只要额娘身体好起来了,锦儿就不苦了。”
“是啊。只要额娘好起来了,锦儿就不苦了。”霜妃苦笑着。这笑看在涩儿眼里,那是种何其的无奈与徒劳。常年的卧病在床,失宠不说,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能着手照料,甚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外头受人欺负,遭人唾弃,在这比外间更为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人情冷漠的深宫内,她心里该有多难受与悲痛?可是却无力干预,无权无势,徒有一身病痛的她,孤单无助若浮萍落叶。这十年里,她又是如何受的煎熬?疾病的煎熬,愧疚与绝望的煎熬。
霜妃看着默锦失落低沉的神情,也许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又语重心长地道:“锦儿知道额娘是民间来的,民间的平民百姓并不比得宫中的皇权贵族低贱。”默锦抬头想要开口,霜妃甚为理解地点点头继续:“锦儿不会怪罪额娘,可是额娘知道你一直纠结于自己的出身。皇权贵族还不是农民养大的么?没有外头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劳作的农民,何来富丽堂皇,锦衣玉食的皇宫?”
默锦一知半解地瞪着忽闪忽闪的眼睛望着霜妃。立在一侧的涩儿听了这一席话之后,似乎心中变得疏朗,点了点头,道:“涩儿明白了。”
霜妃略为欣赏的对着涩儿展颜一笑。默锦只沉浸在额娘会不会康复的心态中,怕听下去自己会撑不住而哭。她一直就告诉自己这几天不能哭,不能在额娘面前哭。要让额娘看着她快快乐乐的,想着岔开话题,于是有点含屈的埋怨道:“皇兄为什么还不回来。皇兄怎么就不想额娘。等皇兄回来了,额娘一定要责罚他。”
“你皇兄啊……”霜妃的眼睛似乎隔了一层雾,有点迷糊了,想了半晌,终叹了口气声音略带沙哑低沉地道:“额娘亏欠他太多了。他是做大事的人,额娘不中用,帮不了他。”
默锦睁大双眼,不解地道:“额娘怎么会亏欠皇兄呢。是皇兄亏欠额娘才对。你生病了,他都还不回来看你。是皇兄的不对。”
“额娘了解你皇兄,他有他要做的事。”
“皇兄不对,本来就是皇兄不对。额娘要责罚他。等皇兄回来了,额娘要责罚他。”默锦不依不挠地摇着霜妃的手撒娇。只是想不到,这会是她最后一次依在母亲的身边撒娇。
霜妃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是是。额娘等皇兄回来了就责罚他。”
涩儿在一旁偷偷地抹泪,她心里觉得难受。御医先前说,霜妃可能撑不住七天了。这都快五天了,五皇子默许还没回来。她在心里头暗暗叹了口气,顺手把画卷收了起来。
霜妃回头看着她手中的画卷,忽然一本正经地道:“锦儿啊。这画卷,日后,日后额娘若有不测,你把她送给丽妃。”
默锦吃了一惊,豆大的泪珠已经滚落下来,憋了那么久的伤心终于在听到这话后奔溃了:“额娘怎么说这话呢。额娘会好起来的。”
霜妃不忍地抚摸着默锦的脸蛋,频频为她拭泪,好一会儿后,才唤了涩儿到身边,枯瘦的手握着涩儿黑乎乎的小手掌,郑重其辞地嘱咐道:“涩儿,以后默锦就交予你照顾了。锦儿这脾气啊,本宫是最放心不过了。如若本宫真有那么一天,你就立刻把这幅画卷拿给丽妃。听清楚了吗?”
涩儿郑重的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
默锦蹙眉盯着那幅画卷许久,眼中有莫名情绪掠过,忽而冷冷问道:“额娘,父皇把你害成这样,难道你不恨他吗。”
霜妃听到默锦这样一说,似乎很是错愕,想了想,严肃道:“锦儿,你脾性乖戾,额娘不希望你去仇恨任何人,那样会很苦,你知道吗。毕竟,那个是你父亲。日后,还是要勤加去父皇皇后那边请安。涩儿,日后你要多加劝勉她了。身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
默锦开口顶嘴:“即使请了安,她们也不屑看到我。”说完倔强地咬着嘴唇,霜妃又严厉地叮嘱一遍,默锦才不情不愿地答应。涩儿抬头望着霜妃那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也很想问一句霜妃,深宫寂寞无情,你被抛弃十年之久,你到底恨不恨皇上?你果真能不恨吗?涩儿注视良久,试图从霜妃的眼眸里看到别的,可是没有,那双漂亮的眸子只有满满的关怀、担忧,无奈,还有那转瞬即逝,如蜻蜓过水的短暂颦蹙。
窗下那边传来窸窣声响,动月醒了。动月一醒,望了望窗外已经黑的沉沉的夜色,马上就打发默锦和涩儿离去:“我的小公主,主子今日已经说了太多话了,也该要歇息了。”
默锦温驯地跟霜妃请了安后,便带着涩儿离去。涩儿关门时,看着动月服侍霜妃躺下,那一幕渐渐被合上的门给遮掩了,她耳中忽然幽幽地传来一句:“我能不恨吗……”,若有若无,幻真幻假地掠过耳际。
翌日清晨,霜妃还是熬不过七天,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