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渐从王璎珞的记忆醒转。王璎珞的故事不是最悲的,比她哀苦比她悲凉的故事红尘不是没看过。来让她消去记忆的,莫不是在尘世中活得千疮百孔的,因此有时候她不得不怀疑师傅的决定?让她吸噬记忆若能笑颜绽开则能复活,有谁愿意奉献自己一生快乐的记忆给她?有谁是因为自己一辈子过得太快乐了却又嫌活腻了来找她消除快乐的?不可能。起码在她下山这一年以来,未曾见过,未曾碰过。
红尘深叹了口气。窗外天空暮霭轻垂,上挂一弯残月,投下一片死寂。红尘半倚着床复又辗转睡去。破晓时分,睡在外厢的绿扶已醒来。进来看红尘兀自斜躺着,衾被滑下床底大半,露出大半的皓白手腕,于是轻手轻脚帮她掖好被子,正欲转身,忽听身后沉哑声音响起:“你知道我无甚感觉,既不知冷也不知热。踢了被也不会着凉。”
绿扶听毕,鼻头微酸,回头强笑道:“说不定明日小姐就全好了。吃得好睡得好,闻得春色花香,小姐不是说最爱那花香满径,月下青莲……”
“我似乎能明白端木怀谷。”红尘忽然打断道,深看了一眼绿扶,慢声道:“换了是我,我也一样能毫不眨眼的利用王璎珞,站在政治立场上,没有谁对谁错。换了王曲杀了端木怀谷,王璎珞一样也是落得这凄凉的下场。对吧?”
“小姐。”绿扶答不上来,只能用含着同情的眼光望着自家小姐。
“我们今天,去拜拜王璎珞吧。”红尘笑开道。
“好。我去准备。”绿扶饶有默契地一笑。
雾去云褪,荒凉的青山草丛中,王璎珞这座光秃秃的新冢就显得异常的突兀。红尘把一束尚且沾着晨露的将离草恭敬地放置在墓碑前,沉声说道:“她是我见过的最柔美如花的姑娘。就像这一束将离草,每每盛开在暮春时节,余香淡远,又似那春末的一杯凉酒,应该用来珍藏,而不是被糟蹋。”
绿扶则看着墓碑,喃喃念着碑文:“端木怀谷之妻王氏之墓。我以为,这墓碑,只会刻上王璎珞的名字。”
小荷跪着烧着纸钱,已经是泫然欲滴,断断续续地回忆道:“你们曾说,被你们除去记忆之后的人醒转后,因为什么都记不起,心里会产生恐惧,会刨根问底。可是小姐醒来后,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巴巴望着窗外,偶尔发出一两声笑声,那笑听起来异常寒碜。”小荷边说边拿袖子揩了揩泪水,看着冉冉而起的纸灰,幽幽地道:“我总觉得,她并没有忘掉一切。临走前一天,她精神特别好。我心里就知道,那是回光返照。她那天心情很不错,跟我絮絮叨叨很多,什么秋千架上遇姻缘,什么七巧佳节的梧桐落叶很美,我那时候就很害怕,我知道小姐要死了,可是我能做些什么?我尽量小心谨慎地伺候她,可是我背地里,还是不争气的哭。结果给小姐瞧见了,她一个劲地对着我笑,笑得全身发颤,脸色发白。然后,她一字一字地跟我说:‘小荷,你哭什么。我不是你至亲,没有恩惠于你。我跟你,纯粹的主仆关系,你侍奉我,我王家给你酬劳。没有谁欠谁的情。你的眼泪,只需吝于双亲。其他人,根本不值得你付诸真心。不值得。什么秋千架,什么乞巧节梧桐叶,我虽然记不真切,可是我纵然想到这些欢乐的场面,我心里却会异常的痛,异常的痛。’”小荷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小姐尚未说完这些话,就突然吐了一口血,然后,两眼一翻,就摔倒在地上了。再没起来了。”
荒山孤冢前,红尘与绿扶默默地上香,只闻那偶尔掠过天际的鸟一声啾鸣和小荷的低声咽泣。
红尘与绿扶下山的时候,绿扶终于忍不住问:“小姐,为什么王璎珞还记得从前的事?”见红尘漠不关心地把玩着山路边的野草,禁不住低声又问:“小姐,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红尘回身抬头望着高高的山头,风漫过山头,卷起了一片蒲公英花海。传言说,蒲公英最喜粘着灵魂,那半空中轻舞飞扬的白色花絮,也许此刻正指引着王璎珞的灵魂走向黄泉路上。当王璎珞迈过那奈何桥,喝下孟婆汤,那便也是一个好的解脱吧。
红尘笑着对绿扶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事情的时候了,与端木怀谷的三日之约到了,赶紧回红尘阁吧。”
红尘与绿扶赶往红尘阁时,端木怀谷带着君寒早在大堂等候。
君寒一看人来,就瞪着眼睛气呼呼道:“妖女,你擅自夺人记忆,取人性命,有违天理,我如今就替天行道,除了你。”说完就已亮剑冲上,随即被端木怀谷厉声喝止,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只在一旁睁着斗鸡眼瞪着红尘。
这头的端木怀谷则彬彬施礼:“在下端木怀谷,与姑娘定了三日之期,如今这期日到了,还望姑娘为内子王璎珞之死给个说法。”
红尘冷视端木怀谷半晌,心里琢磨:“这男人与我一样无心,纵然无心,也有六感。然我既无心,更别提知感。我岂不是比之更能无情?”
端木怀谷也目视红尘,红尘今日一袭白裙胜雪,腰间系着的丝绦如缕低垂,一瀑青丝柔弱垂散,鼻梁以下面容被白纱所掩,只余一双秋水凤眸露在外面,如黛眼眉却寒意逼人,莫可直视。远而望之,胜如那雨下青莲,高贵卓然,迫而察之,似寒山冷梅,娇艳冷漠。心下觉得红尘眉眼甚是熟悉,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此时绿扶向端木怀谷奉上一份文书。
“这是令夫人死前与我定下的契约。已申明我为夫人剜心了却她终生未了之愿,而红尘阁的回报则是夫人的毕生记忆,各得所需,不得反悔与追究。”红尘指着文书道。
“妖言狐语!嫂子怎么会让你剜了她的心!世人都知道你这妖女专吸人记忆,凡被你吸过的人无不莫名其妙死亡。莫不是你这妖女夺了嫂子的性命也不可知!”君寒吼道。
“我说你长得怪人模人样,你不出声,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清秀书生,你一出声,真真比牛还冲。”绿扶嘟着嘴讥笑道。
“你……你……”君寒被噎得发不出声。
“令夫人缘何请小女子剜心,相信端木公子比我更清楚。”红尘道。
“哼。你不是把她扔在捻心居枯守四年了吗?这跟打入冷宫有何区别?从头到尾,她不过就是你跟王曲的一枚棋子,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倒也罢了,枉她还深爱你追随你一路北上。你现在这样的惺惺作态又是为那般?”绿扶早已心中愤愤不平,今日打算一吐为快。
“来世,来世便让我做个无心之人,让你来深爱我,让你来偿还今生今世,你所欠我的种种。”端木怀谷忆起三年前,那晚凉亭一聚,最后一次品尝王璎珞给他做的豆芽炒豆腐,他没告诉他,他喜欢吃豆芽炒豆腐,那是因为十几年前,半妆姑姑第一次下厨也是做了这道菜,只是凑巧她首次做菜,也是这道菜。那晚,他终于撕下君子的伪装,告诉她,草木无本心,他本无心,所以娶她只是在利用她报复王曲,那晚跟她见面前,他早已干净利索地割了王曲的喉咙,再放火烧了整个丞相府,站在高高的墙头上,俯瞰几十人口在火海中打滚哭喊,那场面如地狱修罗般恐怖鬼魅,他握着那空缺一块的胸膛,他只是觉得他又完成一件任务。如此而已。可是当他看着王璎珞在他面前疯狂大哭到无声咽泣,他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他确实欠她的,诚如王璎珞所言,不是欠她王家几十口人命,而是欠她的情。
“小姐到死那一刻也不愿意原谅你。”门口,小荷捧着一个锦盒气喘吁吁地赶来:“她纵然是被吸去记忆了,可她积恨了那么多年的悲伤是没法消去的,她是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死的。端木怀谷,你怎么可以如此绝情对她。枉她倾慕你许久,你居然能够如此虚伪的欺骗她的感情。你利用她不算,你为何还要折磨她,让她怀你的孩子,还害她小产。她只是一介柔弱女子,她的心需要多强大才能恨你恨那么多年。她恨不下了,她受不住了。”
说至此,小荷上前把锦盒捧给端木怀谷:“这就是小姐的心。剜心是她的意思,不关红尘阁之事。小姐剜心,就是想让你看看,看看她的那颗真心,由始到终,她都放不下你。她明白,你的无心之痛,她知道,是王家欠你们的心,她诅咒自己下辈子下下辈子三生三世都不得有心,她如今就偿还你,从此后,她跟你,再无瓜葛。”
端木怀谷接过锦盒,锦盒上印有斑驳血痕,他知道里头躺着一个女人的心脏,那个脚踝银铃脆响,总是隔着一排排绿树偷看他的女人,那个揣着少女情怀,自言效仿红拂女夜奔李靖,抛下锦衣玉食,跟着他不辞劳苦北上闯荡的女人,那个在七夕佳节梧桐树下,含羞答答,相赠与他定情信物,誓言愿与他相守偕老的女人,如今,只余下一具躺在墓冢下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他手上捧着的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他静立良久,额头青筋痉挛,面色煞白,两只手紧紧紧紧地握着那个锦盒,似乎能听到骨头咯吱脆响,嘴角微微上咧,染着几分凄然的笑意漾开,继而仰天狂笑,越笑越疯狂:“来世,来世便让我做个无心之人,让你来深爱我,让你来偿还今生今世,你所欠我的种种。都说我无心,无情之人甚过绝情,你果真如此恨我,非要以如此悲烈形式来报复我!哈哈哈……”
“珞珞,你这是在讽刺我无心吗。呵呵。”柳怀谷忽然停住不笑,伸手无限温柔地摸着锦盒,悲戚地自言自语:“你何必如此,即便这样,我也爱不上你。这是如何的徒劳无力,这情,是欠下了,是一辈子也还不上,这债,是够我背负下半辈子的了。这是最好的惩罚对么?”端木怀谷不明原因的全身颤抖,脸蛋扭曲,似乎有无数无数的蝼蚁钻进填满啃食他那空缺的胸腔,这难道就是传言中的伤痛吗?
君寒看到他扭曲的表情,以为他刺激过度疯了,心想这一切皆是由红尘阁所致,恨意陡起,于是一个急转身,已是一剑刺向红尘,速度之快,让红尘来不及闪避,眼见剑尖直抵红尘心脏,绿扶手掌一挥,一阵狂风扫过去,红尘被风吹的往后摔,连带着遮面的白纱,也给风撕走了。
君寒的剑刺了个空,正欲欺身上前,绿扶一个翻身已经到了红尘身边,与他恶斗起来。
“涩……涩儿?”端木怀谷瞥眼看到露出面孔的红尘,有几瞬的恍惚。
“你……你认识我?”狼狈跌坐在地上的红尘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