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寄到了晚饭时分还不回来,严姨娘只打发人满城打听他到哪里去了,家丁不敢不去,明知那洛寄借酒消愁去了,只不敢回声,干脆去外头躲着。
“姨奶奶,开饭吧,菜都凉了。”严姨娘的贴身丫鬟珊瑚小心翼翼地说。
严姨娘今晚是特意打扮过的,绯霞色襦裙、杏黄色云肩明媚鲜妍,发髻也用花穗钗和凤滴珠镶蓝宝金簪牢牢绾住,当真是容光焕发,可惜,女为悦己者容,悦己之人却跑得无影无踪,她一腔气焰无处可发,丫鬟们避之不及,唯恐成了出气筒。
所幸,严姨娘只是闷闷地喝酒,那杏花汾酒虽不醉人,可三四壶地灌下去,就是水也要醉了。
“妈,你慢点喝。”婉香拍了拍她的后背,又酸溜溜地瞪了冰清一眼,似乎洛寄游荡不归也是她的错。
冰清不理她,却十分注意婉桂,这位安分守己的长女虽埋头吃菜,嘴角却时不时扬起一丝笑意,幸好严姨娘和婉香素来不注意她,否则又要审贼似的盘问一番。她们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这个没主意、没成算的大小姐居然在一件不起眼的家务事上做了一次主。
“好个七夕乞巧,当家的,你有胆就死在外面别进门,”严姨娘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冷笑着说,“你是嫌弃我没有那个正室美,还是嫌弃我生得女儿没有她生得女儿强?”她拎起酒壶,用力往酒杯倒,却一滴也倒不出来,“你去打瓶酒。”严姨娘发狠将酒壶摔到地上,碎渣溅了一地,珊瑚远远跳开才没被瓷片划到,见严姨娘一脸苦大仇深,她赶紧往外跑。
“干嘛去?”严姨娘叫道。
“打……打酒。”珊瑚战战兢兢地说。
“我是让她去,你留下伺候。”严姨娘指着冰清说。
“姨娘,这不合适……”婉桂放下筷子,唯唯诺诺地说。
“婶娘难得有兴致,酒铺子也不远,不妨事。”冰清站起身,声音仍旧温和,让琼枝去她屋里把披风拿来。
琼枝见外头风大,就去东耳房拿了一件朱红云锦团花披风,婉香斜着丹凤眼,劈头向冰清骂道:“你没看妈不高兴吗?打扮得这么喜庆洋洋给谁看?”借着几分酒疯,她抢过披风,上手就撕,琼枝吓得一身冷汗,抱了披风就跑,可还是被她扯出一条口子,婉香犹自恨骂不绝:“仗着一副好皮囊在湖上抛头露面,唯恐男人看不着她!你怕我和姐姐嫁出去,留你在家照顾爹妈受累是吧!恨不得整个平阳郡的男人都扎堆儿抢你这块儿肥羊肉,冷落我们姐妹,你就称心如愿了!爹妈花钱把你养这么大,你忘恩负义没良心!”说完,兜面啐了一口,被冰清抬袖挡住。见她一脸的泼妇无赖相,冰清淡淡地说:
“我看婶娘和姐姐也别喝了,七夕节,双星相会,本该合家团圆、和气吉祥。到底这酒误事,把婶娘和姐姐的性子喝上来了,砸了杯盘又撕锦缎,闹得家宅不宁不说,也惊动天上仙灵,这吉利也变成不吉利了。婶娘和姐姐还是修修福吧。”
说完,她接过琼枝手中的披风,自回耳房织补。
“你们看看,她轻狂成了什么样!”婉香喝骂个没完,两眼通红,远远听到冰清关门的声音,她往桌上一扑,大哭起来。
婉桂吓得六神无主,强定心神,对珊瑚、琼枝、花语说:“扶姨娘和姐姐回房休息吧,让玥儿、瑾儿把筵席撤掉。”
几个丫鬟都是一愣,花语应了一声“是”,上手去扶严姨娘,其他人才回过神来,按照婉桂的吩咐做事。
婉桂用手绢扑了扑脸,尽量从容地站起身来,自回房间不提。
冰清抽出一卷红线,将婉香扯裂的口子缝上,忽然听到窗外一阵扑打之声,她端起灯盏,将窗子开了一条缝。
“薄荷?”一只暗绿绣眼鸟伶伶俐俐地跳到冰清手上,她解下它腿上绑得竹筒,抽出一封信来:
“冰清,我在饮冰轩等你。
闻笛”
薄荷扭着圆滚滚的身体,从窗缝间挤了出去,跳到树杈上,四下探看了一番,又瞅了瞅冰清,像是带路的样子。
冰清换了一身烟青色月影银绣曲裾裙,披了一件素白色绫袄,脚步轻巧无声。
“表小姐这么晚上哪儿去?**奶和二小姐都睡了,您还真给他们打酒去?”
“今晚闹了一场,二姐姐肯定不依不饶,我去买些面和糖,明早做几盘炸糕向她赔罪,”冰清从手中的包裹里拿了一盒点心,递给门房,笑道,“老伯辛苦了。”
“难得表小姐还惦记着我们,您在这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破费。”
“自家做的点心,花不了几个钱。”
凭这点小心意,她顺顺当当出了门,薄荷在夜风中滑翔,冰清紧追其后,一路小跑,紧紧攥着衣领,以免冷风灌进来。
饮冰轩是观赏湖光山色的最佳地点,不过这个点钟,应该没几个人了。
薄荷蹦到栏杆上,翅膀上下扑闪,冰清提高灯笼,照亮了“饮冰轩”的牌匾。
耳边闻得一阵水声从夜雾深处传来,莲叶微动,清香四散,她扶着栏杆,将灯笼伸向水面。
闻笛撑着她的乌篷船在莲叶间周游,缓缓靠向饮冰轩,他伸出手来,扶冰清上船。
船上设了香案、香炉、新鲜瓜果。等冰清在船舱坐稳,闻笛一点竹篙,将船划入藕花深处。
莲叶的清香随着水雾徐徐漫入,她深深吸气,感觉到一股凉丝丝的气息顺着喉头滑入肺腔,心胸顿爽。
“冰清,出来吧。”闻笛才将竹帘掀开一条缝,月光就水银一般倾泻而入,闻笛的形影也变得恍惚。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很暖,手背浮着一层散发竹子香气的水珠,亮闪闪的,如一池星子。
“你在发愁?”她眉梢眼角的愁意被他尽收眼底。
冰清将莱凤举求亲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他,闻笛眼神一凛,轻声说:“是我大意了。”
“放心,严姨娘断断容不下这桩亲事,今儿个把叔父吓得躲出去,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冰清心灰意懒地说,只往船板上一坐,剥了一瓣蜜橘吃。
闻笛浅浅一笑,握了她的双手,笑道:“别生气,我执意修通定渠才娶亲也是为了安定将士的心,他们连日辛苦,多少人连家书都不曾收到一封,我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成家,他们会怎样想?”
“谁说我生气了——”
“明日一早我就备下礼物去看你叔父,把亲事说定,”闻笛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断断不许旁人染指你的终身大事。”
冰清将蜜橘塞进他嘴里,佯作嗔怒:“我可没催你,明日你若受了叔父姨娘什么歹话,别来找我诉苦。”
“你没催我我就不着急吗?”闻笛笑道,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满是宠溺,“向洛府提亲的人能绕慕苏城两圈了,我若不上心,你和别人跑了怎么办?”
冰清倚在他肩头,望着牛郎织女星在天空闪烁,忽而笑道:“难得这样好的天气,香案果品也齐全……”她看了闻笛一眼,不再言语。
闻笛与她心意相通,自然明白她的心事。握紧她的手,他在香案前跪下,朗声说:
“双星在上,鹊桥有知,我穆闻笛与洛冰清,心悦相知,情比石坚,愿一心一意、生死不离。”说完,他微笑着看了冰清一眼。
冰清在他身边跪下,双手合十,朗声说:“此情不渝,双星可鉴。”她眼中有温润泪痕,声音柔和虔诚,说罢,两人伏身三拜,微凉夜风钻入他雪白飘逸的袖口,也拂过她柔顺乌亮的发丝。
闻笛在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扶冰清去船舱坐着,两人吃了巧果、巧饼,絮絮低语,只觉无限安然。
入夜,风愈发大了,吹得小船在水面晃悠。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闻笛说道,起身出了船舱,冰清听到竹篙入水的声音,心头一阵黯然。
离多散少,还要避人耳目,真让人惆怅。
她将桌子上的水果点心收拾干净,忽然听到一阵吵嚷,小船猛然调头,闻笛轻声说:“你先别出来。”
她心头一惊,将竹帘撩开一条缝,见岸边一个穿着淡蓝色草花纹上襦、湖青色直裾裙的女子正与人争吵,虽离得远,她也看的出那是花乔,与花乔吵架的,不是婉香是谁。
“我是陪表小姐出来买炸糕的,”花乔虽嗓音沙哑,却极力把话说得响亮,“小姐不信,去查问门房就是!”
“哼,她人呢?”婉香气势汹汹,身边还跟着两个家丁,这架势不是来拿贼就是来捉奸。
“我与她走散了……”
“满嘴胡言乱语,信不信我——”
闻笛默默将船撑远,向冰清说:“我送你去卖炸糕的店铺吧。”
冰清将收入包袱的点心一样一样摆回来,毫不在意地说:“不必那样麻烦,你把船停到梦璃桥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