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小姐当然不会是唯一来找李必闻的人。
第二天中午,又有人找到公司来,是杨伯二子,也就是杨三小姐口中“不相干的外人”。
“你好,我叫杨念秋。”
“李必闻。”
自报家门之后,二人在前台接待区的深蓝沙发上坐定。杨念秋在三兄妹中最为老实腼腆,既不如大哥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又不像三妹讲话开门见山性子泼辣。他明明都已主动找来必闻上班的地方,却不停用手绢擦汗,局促得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必闻光是看着,都替他心急。
“杨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必闻冲她微微一笑。坦白说,杨氏三兄妹中,就属他留给必闻的印象最好。加上昨夜自杨三小姐处得知他私生子的身份,想来成长过程中势必受到兄妹许多排挤,这才养成了不善言辞内敛羞怯的性格。人过中年,还是孤零零孑然一身。必闻对他很有一份同情。
“对不起,我不善与人沟通。”杨念秋显然对自己的个性感到苦恼。
“不要紧不要紧,这个时代话唠已经很多了,像您这样沉默是金的男人反而珍贵。”李必闻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木讷的中年男人一定不会是狠心拔除亲生父亲氧气管的凶手。
“其实……我来是为了遗嘱……”杨念秋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李必闻反倒习惯了,“正常,人人一样,并无差别。”
“李小姐是否觉得我们贪钱?”
“人人活着都为钱,谁自诩清高说视钱财如粪土,先饿他三天三夜再去看。”
“你这样年轻,已看得通透。”杨念秋由衷感叹。
李必闻长嘘一口气,心内自忖:哎,我一双火眼金睛如今都看到阴间去了,何止是通透!
“不瞒你说,在下和兄妹关系不佳,如果爸爸把财产分给他们,我将无家可归。”杨念秋语气中有许多无奈和伤悲,“我亦有自知之明,爸爸属意的继承人,必定不会是我。”
“杨先生你对自己太没信心了。”
“不,我们家情况复杂,有很多事李小姐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和他们是同父异母。”李必闻平静地说。
杨念秋初时为之一惊,原来他的身世已不是什么秘密。
“是的,而家业其实是父亲和大妈两个人奋斗的结果,一定会留给他们的子孙。”杨念秋自己也把自己当作外人。
“杨先生,你的母亲呢?”李必闻突然好奇。
“很早就死了,所以爸爸才把我接回家照顾。”杨念秋仿佛在努力回想幼年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李必闻也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只是留下女儿离开,然而在必闻心中她也算是死了。
“如果没有这份遗嘱就好了……我们将平分父亲的遗产。”杨念秋并不奢望一个人独吞所有,他只想得到他作为子女的那一份。
李必闻陷入了沉默。她的目的只是为杨伯找出害死老人的不肖子孙,最终遗产如何分配,还要看老头子的意思。
“你放心,我会帮你求情。”李必闻打定主意,届时一定要请杨伯正式写一份公平合理的遗嘱,至少让杨念秋保住住所。
“多谢……哎,想必我哥哥同三妹不会听你说。”杨念秋以为必闻是要向他的兄妹说情。
“那我先告辞了。”杨念秋站起身向李必闻深鞠一躬。
必闻送他到公司电梯口。
又见完一个,必闻无奈地耸了耸肩。
今日加班,必闻走出地铁口时已经过了九点。
这一带是相对偏僻的近郊,比不了闹市街区华灯初上的繁荣,一入夜,街上只剩三两行人。冷风一吹,更显凄清。
每当加班晚归时,李必闻最最懊恼为什么她没有男朋友,贫富也不论,起码会有个人站在地铁口等她。
巧的是,今天还真有等她。
“必闻!”一张笑脸迎上来,轮到杨伯长子了。
“杨先生!”
“我也刚下班!来,我们顺路一道回去。”
李必闻笑笑,余光瞥见他脚下已有几段烟屁股,还有一支较长的火星未灭。
反正是同住一幢楼的邻居,二人并肩一块儿往小区走。
“必闻,关于我爸的遗嘱……”他入正题倒很快。
“您不要急,稍后等人齐我就公开。”
“能否永不公开?”
必闻一怔,想不到他也有此心。
“我一家三口在这儿住了许多年,你也不想看见我才上小学的女儿跟着大人流离失所……”
“为什么这么肯定杨爷爷不把家业留给你们?”
“呵呵,有些事情你不懂的。我作为长子,照顾父亲多年,外面人以为我们和父亲关系最亲,其实正好相反。老人家天天和我们住在一起,就会产生摩擦,反而觉得每月来看他几次的二弟和从来不出现的三妹才是好儿女。起码不会同他吵。再说了,如果老头子属意把一切都给我,大可以活着时直接交给我,何必把遗嘱转托他人?”
对方心思缜密,他能想到的,大约都想到了。李必闻渐渐觉得心里发毛。
杨伯长子继续说:“我们两口子服侍老头子这么多年,吃喝拉撒全在我这里,想不到死老头这么狠,竟然把财产全分给他们。你说,你说死老头是不是很过分?”
他侧过半张脸,往日虚情假意的笑容全部收起,青筋毕露,眼珠子瞪得像要吃人般。
“你说话呀,李小姐,你怎么不出声了?”他向李必闻逼近过来。
李必闻步步后退,很快被逼至绝境。她背后抵住一面冰冷墙壁,却已满背汗珠。
“是是,你爸做得不对!”李必闻故意大声回答,希望能有人听见。
“那你还助纣为虐!”
“我原来不知道他这么坏!”李必闻只有顺他意思,免得他发狂发癫。
“把老头子遗嘱交给我!”
“这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男人用强有力的大手狠狠扼住李必闻的脖子,几乎要让她气绝!
危难中李必闻有一瞬间意识模糊,仿佛听到外婆在远处呼喊,又好像有杨伯的声音,但他们却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必闻性命垂危束手无策。
大量残缺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飞快地闪回,一时是她在大学与前男友手牵手湖边走,一时是童年时在爷爷的朱家大宅里欢快奔跑,一时又见亲生父母扭打一团兼砸烂所有家具……最后映在脑海中的是妈妈拎着行李离家的背影,九岁的李必闻想要伸出手去拉住妈妈的手,可扑来扑去总也扑个空。
“妈妈……救我……”气若游丝间,李必闻恍惚在说这一句。
“大舅舅!你在做什么!”另一只同样强劲有力的男人手伸过来,及时救下李必闻一条小命。
“掐死这个女的,就没事了……再没有什么遗嘱……”杨伯大儿子还不死心。
“然后你坐牢无期,舅妈和玲玲怎么办?”
杨伯大儿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懊恼不已。
“李小姐,我先送你回家。”后来出现的男子挽起必闻手臂,搀扶着她回去。
李必闻一路无话,直想着外婆三番两次叮嘱她少管闲事、莫趟浑水,不听外婆话,果然吃亏在眼前!
直到踏进家门,李必闻才恢复元气,想起来向救命恩人道谢。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灯光下一看,竟是一位俊朗青年,李必闻恨不得以身相许。
“我替舅舅说声对不起,还请你原谅他一时冲动。”
“你把声……”李必闻挠头回想,“哈!想到了,你是昨晚楼梯扶住我的人!要不是你,我肯定要滚下楼梯,滚进家门!”
“我出手救你两回,不知可否请你卖我个人情,不告我舅舅?”
李必闻微笑应允,转换话题问:“你是杨爷爷的——”
“外孙,何鸿霆。”
“李必闻。”
“早有耳闻。”
“彼此彼此。”
“李小姐你先休息,我们还有很多见面机会。”
何鸿霆离去后,李必闻满屋子呼唤杨伯的鬼魂。
“杨爷爷,你好不厚道!居然不告诉我你有这么英俊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