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公成了府中贵客,这些天,使君陪着他将及走遍了江陵城下各地风景,诸家文武陪伴游,中又多文人墨客,一时倒也成了荆州一段风雅美谈。
还有两日,就是大人和蔡夫人婚宴的正日子,府里开了家宴,是内宅宴请蔡公,王夫人在病中,早已很少出门了,这一日却抱病出席,想想也是不忍,丈夫又有新妇,还得这病中之人强颜欢笑。不过若是王夫人连一面都不露,未免不让人背后议论,到底,王夫人还是强撑着参加了这一日的饮宴。
她比上回我们看到清姐姐入府的时候还要情况更坏些,已是瘦得脱了形了,人瘦弱,连头发也不太养得住,干枯稀少,两只眼神采早就没有了,只一口气撑着,这看着竟然是个下世的光景。
王夫人陪坐在使君身边,州牧大人待王夫人极为客气,不时为她布菜,吩咐人调整王夫人的座席。
王夫人问候了蔡公,顺口还大大夸奖了一番蔡夫人,说从蔡夫人入府,侍疾十分勤谨。
歌舞上演,蔡公也举起酒杯,向王夫人客气道:”小女年纪还小,进得府来,还请夫人多多教导,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打得也骂得。老夫只有感激的。“
王夫人勉强笑笑,端起酒樽,抿了一口,“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蔡家是大族,教导女儿自然是最上心的,这些天,我看件件都是好的。这些年,我身子也不给我方便,倒耽误了府中许多事儿,如今蔡夫人来了,我冷眼瞅着,就这些天,好多事儿都妥当得很。”
王夫人这话,听着体面,但里头也有淡淡的讽刺。座上,使君,蔡公都听了出来,只是蔡夫人听着很是受用的样子:“还不是这些天王夫人教导得好,我年纪轻,往后很多事还仗着夫人哪。”
王夫人的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蔡夫人身边的黄姑娘,手执一壶,娉娉袅袅来到王夫人跟前,“客居这些日子,一直想拜望夫人,夫人却一直是闭门谢客,月英今日且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见过夫人了。”说着,给王夫人添了些酒。
王夫人并不举杯,突然咳了起来,而后就有些气息奄奄地,连话都几乎不能说清,还在那儿断断续续地客气道:“我这些天,耳朵里早就听说了姑娘的名字,都夸你办事伶俐,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黄姑娘莞尔一笑,“夫人笑话了,客居之人,在府里只伴着姨娘罢了。”
使君笑着对王夫人道:“你若是觉得她伶俐,如今年纪也十六了,你看说给咱们琦儿,给你当儿媳妇你看可好么?”
这话放在当堂,众人皆是一惊,即便是我们这些伺候歌舞的,也都吃惊不小,缘儿正做着一个斜探海的动作,竟是被这话唬得脚下打了个绊子,身子一软竟是要往一边歪下去的意思,阿奴眼快,伏下半个身子用肩膀一借力,将缘儿拱了上去,采薇在旁拉了缘儿一下,借着力道,舒展单臂,又摆了个姿势,一时间,竟然遮掩了过去,乐师们也看出了不妥,故意有落下了两个乐点儿,给我们时间,将队伍重新编排好,又开始舞上了。
我和阿奴都边跳边注意着缘儿,从上回水边回来病了以后,她听见公子琦的消息总会有些上心,只是不想,今日听见给公子琦提亲,会这么走神。
我冷冷地看着缘儿抿紧的唇,是了,有些女孩子的心事,她自己八成看不出来,可是旁人看来,许就是一清二楚了,我看缘儿,就如同采薇和阿奴看我,像是看着一泓清涧,那么的一清二楚。
王夫人看看使君,又看看蔡公,蔡公看着夫人眼中似乎有些期许的神色,便也顺着使君的话:“我这个外孙女,不是老夫我自夸,自小就是饱读诗书,她爹爹教导地又仔细,只是这两年,他父亲云游会友去了,虽然她爹爹不在,这亲事么,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蔡公主动为外孙女求亲,这话摆了出来,又有使君这个当父亲的主动提出的,接下来,似乎就该是王夫人将黄姑娘夸奖一番,欢欢喜喜地订下这门亲事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夫人病怏怏的脸上挂上了一抹诡异的笑容:“黄姑娘我看着是又知礼,性子又和顺,只是大人怎不早些说起哪,妾前些日子病着,蒯祺这个孩子受咱们琦儿所托,日日来探望,还带来他的妹子,我看蒯家姑娘实在是喜欢得紧,将我年轻时大人所赠的织金羊脂玉带给了那丫头做了表记了,本想今儿也禀告大人,谁知这会儿就提起了这个话头了。”
夫人转头向蔡公,“倒让蔡公见笑了,我这个当娘的疼儿子厉害,也是擅自做主了。”
这话一出,不但是蔡公变色,就是座上州牧大人和蔡夫人都是颜色齐刷刷地改变了,下首陪着的忻夫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王夫人毕竟是跟随了州牧大人几十年,纵然如今地位不在,可是名份还在,王夫人为公子琦定下的亲事自然也是算数的。
我看着座上这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此刻她的脸庞由于报复的快意,现出了一点点血色。我忽然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被使君当作一个活死人遗弃在角落,王夫人不是不恨的,她恨州牧大人的薄情,恨着他对小蔡夫人的宠爱,蔡夫人的入府,早就践踏尽了她最后一丝的尊严。只是在这刺史府里,她的力量太微小了,她拖着残躯,在内宅默默地经营着。公子琦介入政事,也就是这一年来的事儿,当公子终于羽翼渐丰的时候,这个妇人,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为儿子安排下这么一门亲事。
蒯家,亦是荆州名门,本土本乡,人才辈出,家势雄厚。如果使君得了蔡夫人,若再将公子琦许给蔡家做孙女婿,公子永远便只能生活在州牧大人和蔡夫人的手掌中。无论从实力还是从人望,公子若想越过州牧大人有所作为,那就是僭越,是不孝。那时候,无论从仕途还是孝道上论,公子琦都没力量来违拗父亲。
若是娶了蒯姑娘,公子琦就能得到岳丈家势力的支持,在内,他还能联合同为蒯家子孙的两个幼弟,刘瑞,刘珏。使君毕竟已经将近天命之年,若说完全不忌惮这个已经长成的长子,怕也没有这回事。
州牧大人的面上还是一派笑意,让人察觉不倒丝毫的烟火气,蔡夫人年轻,毕竟不能很好的把持住,早就把牙咬起,把眼瞪得圆圆的了,她肯定没有预料到,使君出面提亲能被王夫人挡了回来,我甚至能想象,她在州牧大人面前为这门婚事做水磨工夫时候那份娇嗔,和大人答应他后她的雀跃。
蔡夫人该是那种女人,以为取悦一个男人,就是取悦的天下,她和许多的女人一样,当她的男人不能满足她的愿望的时候她将不满,愤懑全都写在了脸上。
或许,曾经的王夫人也是这样,她是经过了一刀刀的多少伤口,才学会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儿子。
王夫人完全无视了座上诸人的反应,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拿起酒樽,深深地抿了一口,这是刚才黄姑娘给她斟上的酒,是她的庆功酒。不知道她为这杯酒,熬过多少日月,背后有多少勾当,但是,这一刻,王夫人胜利了,她在蔡夫人最得意的时候,狠狠甩了她两个耳光,及至对自己的丈夫,她的所作所为也明明白白了告诉他,你在我心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我看着王夫人有些恐惧,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让这个将死之人,在残躯里迸发出这么严谨的,这么缜密的复仇的念头。她几乎把每一步都算计到了,她几乎已经一手将自己的儿子,送上了可以和自己丈夫一争高下的位置。这府里,两股势力对峙的势头,正在渐渐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