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夜的起伏颠簸,那一碟笋片早已消耗殆尽,肚子里像有个车轮在碾。辛玟一走,我立刻端起碗来,不管酸的甜的咸的辣的往嘴里塞。自顾狠吃了一会儿,方抬头看见香草眼不离地盯着我,我停下筷子笑道:“是不是我的吃相太粗俗?”
香草忽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香草没用,只会眼睁睁看着夫人受苦!”
我也一阵心酸,忍着笑道:“刚劝了她,你又来了!我好好的一块皮都没蹭破,你哭的什么!再说,你不是央了翠蟾去看顾我吗?”
香草止住泪,疑惑道:“我央了翠蟾?没有呵!”
“你昨日不是去找她了么?”
香草摇摇头,道:“我还是前日挨打时见过她,她悄悄塞钱给那打板子的人。”
我也有些奇怪,道:“可是她去替吴氏送酒,趁身边无人时,亲口告诉我说你跑去找她,托她照看我,还问我有没有话带给你。”
香草想了想,道:“我等了半日,不见夫人踪影,打听得夫人被带到静思堂,我去找,却被拦在外面,无奈之下只好又回来。我心里急得和什么似的,忽然想到不如去找翠蟾问问,可还没出门,吴夫人她们就来了,逼问夫人下落。其实,奴婢想来翠蟾也是好意。她虽是吴夫人的贴身侍女,却知善知恶,看着夫人受辱,心有不忍。想施些好心,又怕夫人厌憎,没有办法,才借奴婢的名,并不是真心要骗瞒夫人,请夫人不要嗔怪。”
我点了点头,道:“她一片好心,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嗔怪呢?也亏得她去了,和那些婆子说话,我才得空儿跑了出来。”毕竟吴氏酷毒,关系翠蟾性命,我也不便将细节和盘托出。
我刚放下筷子,袁熙匆匆走了进来,看见我,忽然面露欢喜,向香草道:“糊涂东西,夫人醒了,怎么也不去禀报一声!”
我连忙道:“本来要去的,是我饿了,催着她去备饭才耽搁了!”
香草撤了饭菜,端上茶来,拜退。袁熙走过来坐在床前,揽我入怀。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儿,不禁心如鹿撞。
他道:“昨日真是吓了我一跳,你不知道我有多——”
担忧?心疼?后悔?我心底一一掠过这些词,又想起辛玟的话来,再看他的脸色,虽然加入了烈酒的刺激,依然比往常疲倦三分。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我突然昏倒也许一半是由于劳累虚脱,一半是出于内心的意愿。一半是昏迷,一半是昏睡。
袁熙忽然往床上一倒:“我也有些累了,也想好好睡一觉!”
我担心他又要行那种事,大白日的,总有些难为情,便将一块绣帕往他脸上一盖,道:“你睡吧!我睡了这许久,觉得大好了,想去园子里走走!”
我刚要下床,袁熙却揭了那帕子一把拉住我道:“不许走!”
他将我拉在身边,一只手在我的胳膊上摩挲,温柔而迂缓——这不是富贵闲人的软腻的手,而是血雨腥风中煅炼而出的粗砺的手,这只手触着哪里,哪里便如有电流经过一般,簌簌发抖。
他忽然低声道:“你冷吗?”
“有点。”我含糊道。
他便用那只粗砺坚硬的手抱住了我。我的头恰好抵在了他的下颌上,他又低头吻我的额头,面颊,然后是嘴唇,潮湿而轻柔,仿佛我是一张薄脆易碎的纸。我在眩晕中闭上了双眼。他却忽然停下来,喃喃道:“宓儿,我有些害怕!”
我疑惑地睁开了眼晴。
“害怕有人将你夺走。”
我顿了顿道:“谁人能从你手里夺去什么呢,除非是你自己先厌弃了!”
“我只会厌弃我自己,因为你的缘故。我想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是宓儿,我已经为你所困。我不想,我甚至恨自己,你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这完全不对,这我和从前经历过的感情完全不同。譬如灵儿,我也是爱她的,可是也只是因为我放纵自己去爱她。她温顺体贴,想我所想,思我所思。她死了,我悲伤愁闷,可是我还是我!你的逃离和晕厥却使我无比恐慌,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这些日子,我觉得我变了一个人似的,使我深深厌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简直像是呓语,我虽然近在枕畔,却渐渐听不清楚。可是我扑捉到的每一个字都令我震惊,令我惶惑。呵,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家世显赫的公子,一名凌厉沙场的战将,一个沉毅果敢的男人,一个深情缱绻的爱人……如此种种,集于一身,冷漠与热情相踵相继,同样地令人窒息!
难道只是那烈酒的缘故么?
我沉默无言,半晌道:“无论如何,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心里夺走!”那只手却从我胳膊上缓缓滑落下去,接着响起了一阵轻轻的鼾声……
我望着他。他大约的确是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