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来,我过得很惬意,日日与香草为伴,悠游惜园。正值暮春天气,满城**尽付惜园,东风摇曳垂杨柳,游丝牵惹桃花片,千般袅娜,万般旖旎,我和香草简直如画中人一般。不过,最令我觉得心安的是,我每晚都能看见他,接受他的温存与爱怜。
吴氏那边一直悄无动静,我想是他的那番话起了作用。
这一日空中飘着蒙蒙细雨,如轻纱,如薄雾,我和香草去惜园采兰蕙——并不是佩带,自从那次见吴氏时被她一顿恶言讥讽,我便放弃了。我采来把它们插在妆镜前一只鹅颈瓶里,瓶花相宜,比园子里簇聚之兰蕙另有一番韵致。他见时总是会心一笑。那一刻,我觉得幸福离我很近。
采了兰蕙,我便和香草在**亭内沐风赏雨,载笑载言。忽然,一个白衣女子撑着一柄绿伞婷婷而来,远远道:“姐姐好兴致!”
是辛玟,我招手道:“妹妹快来,看这丛雨中芍药比妹妹花圃里的如何!”
“几日不见,姐姐的芍药也开了!”辛玟走近,指着一朵酡红色的道,“我喜欢这朵,像红绫,不,像赤霞,不不,还是更像人醉后哭泣的样子,姐姐看,还有泪珠凝在上面呢!”
我摇摇头,道:“我看还是素白的好,看着心静,不比那紫艳与红英。”
“照姐姐说来,但凡艳质总是不好的吗?可是依妹妹看来,那白芍虽然如雪似玉,亦是可怜,却少些撩人的生气,多些无用的清高,所以不足为贵!”我一笑,并不辩驳,辛玟又搓手笑道:“我看着这芍药便手痒,姐姐舍得赏我一枝么?”
“一枝如何偿妹妹当日的慷慨之赠,妹妹喜欢尽管采就是!”
“多谢姐姐!”一语未了,辛玟早已丢了伞跑进芍药丛里。雨丝纤细如发,在微风里变换着方向,辛玟像一只煦日下的蝴蝶,一会儿落到这朵花跟前,一会儿落到那朵花跟前,很快便花枝盈握,水珠沾裙。
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鼓乐声,我纳罕道:“这是什么声音?”
辛玟走过来,一边理着手里的花枝,一边哼了一声道:“姐姐不知么,是吴氏召了一个什么师婆来在集云殿驱妖除祟呢!府里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静思堂一个婆子中了妖邪跳井死了。要我说,什么妖不妖邪不邪的,不过是暴殄轻生罢了,就是召十个师婆来也没用!”
说话间忽然看见翠蟾走了过来。我见了翠蟾,心里一热,她却很矜持,规规矩矩地拜了一拜,道了声“甄夫人”,又向辛玟道:“原来小辛夫人在这里,奴婢找得好苦,吴夫人请您去一趟!”
辛玟一愣,张嘴瞪着我。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向翠蟾道:“吴夫人不是正忙着驱邪么,唤她何事?”
“奴婢不敢妄言!”
辛玟顿了顿,忽然将那捧花掷在地下,道:“姐姐不要担忧,我随她走一趟有什么!”
辛玟气鼓鼓地走了,翠蟾紧随其后。我向香草皱眉道:“辛玟莫不是要遭殃?”
香草劝慰道:“夫人放宽心,这小辛夫人年纪虽小,却精灵得很,不似夫人这般持重自尊,吴夫人不一定能奈何她!”
我怅然道:“妾在妻前,有何面目尊严可言,只求不起衅寻事、忍得小心度日便罢!何况她手里掌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再精灵又有什么用?”
香草强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伤感!”
鼓乐声忽然停了。那柄绿伞斜在地上,旁边花枝零乱。我拾起伞来,又去捡那芍药。捡了几枝,却又不耐烦地丢在地上,向香草道:“算了,回去吧!”
快要出园门,突然看见辛玟披头散发地奔来,后面两个婆子追着叫喊。辛玟跑到跟前,抱住我气结难言,半晌方哭出声来道:“姐姐救我!吴氏要杀我!”
我大惊,她又要痛下杀手么?慌乱中两个婆子已追至眼前,一句话也没有,拖了辛玟便走。辛玟死命扯住我不放,大叫道:“姐姐救我呀,我不想死!姐姐救我——”
我急喝道:“光天化日的,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其中一个婆子道:“这是吴夫人的意思,我们只是依命行事,甄夫人还是不要管了吧!”又扭向辛玟道,“你只管拉拉扯扯,不怕连累了甄夫人么!”
辛玟一愣,手一松,立刻被两个婆子架走了。
我要去追,香草抱住道:“夫人不可!吴夫人正在集云殿驱邪,您这么莽莽撞撞地跑过去,不但救不了小辛夫人,只怕连您自己也会搭进去!”
“那怎么办,难道叫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怕是小辛夫人听得不真切,吴夫人再怎样,也不敢当众取她的性命。依奴婢的意思,夫人且莫着慌,容奴婢先去探个究竟再作道理!”
“她在急难中奔我而来,以为我能避护她,却在我眼前被生生拽走了!她如果真是命悬一线,难道还能容得去探什么究竟么?”
香草见我如此坚决,只得松手。我立刻奔吴氏处而去,香草紧随。到了吴氏门前,我径直往里走,唬得门前三四个婆子连忙来拦。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几个人简直拉扯不住,为首的一个婆子急道:“吴夫人正在里面行大事,严禁出入。甄夫人要进去,好歹容我们禀报一声,夫人若只管闹下去,我们都活不成了!”
香草也赶上来与婆子撕扯,嘴里叫道:“还不放手,若伤了夫人半分,你们有几个脑袋来抵?”
正闹作一团,翠蟾忽然出来喝道:“还不快住手!夫人有令,请甄夫人集云殿说话!”
几个婆子一松手,我立刻朝里边殿堂跑去,听见翠蟾在后面止住香草。
殿堂有些昏暗,刚进去还未看清究竟,先听见有人哭喊“姐姐救我”,我才在一堆香花纸烛,祭祀物品旁边看见辛玟被两个婆子扭着,面如白蜡。
殿堂中央一个女人披发跣足,蹦起跳跃,便是吴氏召来的师婆无疑。吴氏跪在地上,似在祷祝,听见辛玟哭叫,起身怒斥道:“神灵面前,竟敢如此撒野,给我撑嘴!”
旁边婆子立刻热辣辣几个嘴巴打了下去。辛玟不顾,索性哭闹起来,吴氏骂道:“还不快拿破布子塞了她的嘴,要由她闹到什么时候!”婆子赶忙从身上扯出一块帕子,往辛玟嘴里胡乱一塞。
看着辛玟痛苦挣扎的样子,我心痛不已,咬牙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你叫人把她捆来?”
吴氏冷笑一声,道:“甄夫人过虑了,辛姬并无罪,不过是师婆为求得袁府太平,需要一个女子的血伺神,而这女子必定是三月初三生的,还要吃长斋。我想了想,也只有这辛姬了。这才请了她来,问她讨一碗血。”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讨一碗血!她说得如此轻松,仿佛是讨一截线头、一根簪子一样!像辛玟这样单薄娇小的女人,一碗血淌出来,命保不保得住也只有天知道了!
我扭头看那以人血伺神的师婆,面皮蜡黄,塌鼻阔嘴,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唯独一双眼睛却绝美。我盯着那双离奇的眼睛道:“鬼神虚妄,人命关天,夫人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你给我住嘴!”吴氏喝了一声,走到我跟前低声道,“我知道他正在兴头上,少不得纵着你捧着你,可是袁府之事还轮不到你插嘴,你好生看着便罢,也不枉你白来一趟!”说完拂袖转身,高声道:“神旨不可违!来呀,时辰已到,取血祭神!”
好生看着便罢?她难道是杀鸡给猴看么?她碍于袁熙,暂时拿我没办法,便拿辛玟作法!辛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我连声支吾。我猛然朝吴氏跪下道:“你来取我的血吧,我只求你饶了她!她还太小,不该受这许多苦!”
吴氏突然回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怒道:“取你的血?你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私心吗!我若想取她性命,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用得着这般劳师动众?告诉你,我是为了公子,为了将军,为了袁家的天下!一碗血算什么,袁门将士累年征战,所到之处,无不流血飘杵!就是公子身上,刀伤箭创,新旧交迭,多少回血染袍甲,数都数不清楚!如果神旨要我的血,我也一样在所不惜!”说完向婆子喝道:“愣什么,误了吉时,你们都要死!”
一个婆子持着尖刀在辛玟手腕上一划,鲜血便顺着刀尖淌了出来。可怜辛玟被两个婆子扭着,动弹不得,嘴里也不得出声,只有两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纷纭而下。
四周一片死寂,唯有辛玟的血像檐下的雨滴一样,滴嗒滴嗒落到碗里。
我的心也在滴血……
似乎经过了漫长枯寂的一万年,吴氏忽然喝了声“够了”,又瞅那师婆。师婆一招手,婆子小心翼翼地将碗端了过去。她接过来擎在手里,碗里的血滟滟的,映着她丑陋无比的面容。
我看见那双绝美的眼睛里泛着嗜血的光芒。
吴氏忽然道:“公子有话,辛姬素秉大义,甘愿牺牲一己,换取阖府平安。袁府上下,包括公子在内都会感念于心!特赏金银百两,玉如意五柄!”
原来这也是他的旨意,我忽然怒火填膺。善姑端着一盘金银从里边走出来,我毫不理会,跑过去推开那两个恶婆子,一把扶住辛玟,又撕下裙带给她捆扎伤口。
由于失血和惊吓,辛玟早已面无人色。我心里凄然,不由落下泪来,辛玟却低声道:“姐姐,不打紧,活着便好!”
我听了如万箭攒心,扶起她便走,善姑叫道:“辛姬来磕头领赏呀!”
我头也不回地道:“你们不怕她手上的血污了公子的赏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