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园的北厅,一直是梦梅处理帐务的所在。
平时的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翻阅着从各地送回来的一迭迭帐册,即使在炎炎万日,不管帐目多么繁杂,罗列的条目多么细琐,她还是能条理分明,头脑清晰地一一核对审结。
但是今天,整个北厅的气氛与往常不同,就连几名要送帐本的丫鬟,也嗅出这样不寻常的味道,就算是为梦梅送杯茶水,也是老鸟推给菜鸟,菜鸟相互推诿,能不进北厅就尽量别进北厅。
春枝姊,拜托你啦,这杯参茶就麻烦你替我送进去,这个月胭脂水饼的钱,我来替你出,好不好嘛? 芳龄十五的小丫头柳意,在走廊上徘徊不去,见到另一名丫头走过来,连忙笑嘻嘻走上前去。
春枝早就听闻风声,梅姑娘今天情绪与往常判若两人,早上清菊送帐册给她,才不小心碰到她写字用的砚台,就被狠狠地责骂一顿,中午桂岫替她擦拭桌椅时,不慎让她那盆迷你榕树的叶子掉了一片,就被指责说工作怠慢,让好好的一株盆栽,整体的协调性都破坏掉,成为不伦不类的怪树,还要地整盆拿出去丢掉,免得看了烦心。
这种种吹毛求疵的怪现象,让整个余园风声鹤唳,个个丫鬟、婆子、园盯长工都绷紧神经,纷纷猜测梅姑娘是中了邪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出现这样异于平时的现象。
柳意……柳意……哎呀,你怎么还在这里,梅姑娘要的参茶你到底准备好了没呀? 负责余园衣杓清洗的秦大妈,挺着圆滚滚的水桶腰,气喘如牛地来到两人跟前。 我的天啊,你还有时间站在这聊天,梅姑娘要的参茶……参茶呢?
在……在这里呀。 柳意双手颤抖地端着托盘,上头的茶碗还不停发出咯咯的嘎响。
那准备好了就快送去呀,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梅姑娘今天心情极差,你还不知道吗? 经验老道的秦大妈,一张脸皱得比麻花卷还皱,粗哑的声音简直快吓坏了柳意。
好……好啦,我这就送去了。 该来的躲不掉,这是她自己的命,没理由要别人来替她承担。
一群人偷偷摸摸尾随在柳意后头,每个人都胆战心惊,想在第一时间知道柳意会遭遇到什么样凄惨的下常只见她全身发抖,冷汗直流,小绣花鞋才踏进北厅的门槛时,那茶碗与杯盖碰击的声音,更是响得惊人。
从这门口到梅姑娘的案桌前,怎么会这般漫长遥远,柳意战战兢兢的走着,原本以为就快要完成任务了,谁晓得梦梅突然投来的一记寒芒,害她心一惊,脚步一滞,一记清脆的杯盘碎裂声,便整个在北厅里响彻开来。
啪啷!
望着地上碎裂的残破杯屑,柳意的脸整个被吓呆了,厅外的众丫鬟姊妹们,个个是为柳意的下场感到惊慌,祈祷的祈祷、饮泣的饮泣,但仍旧束手无策,没人敢在这节骨眼上,前去为柳意妹妹说上几句好话。
梅……梅姑娘,对不起,我马上收拾干净,再去替您换一杯新的来。 柳意不敢直视梦梅,匆匆地蹲下身子,忙捡拾地上的破杯残碗。
可能是太过紧张了,粉嫩的小手才一接触到碎杯片,马上就被划出一道血口子,鲜红的血笔直的从伤口渗了出来,与洁白的瓷杯成了明显的对比。
柳意虽然感到疼痛,却不敢叫出声来,这时,梦梅突然蹲到柳意身旁,拿起自个儿手中的丝绢,替她将划破的伤口给包扎了起来。
你去把伤口清理干净吧,要是不慎化脓发炎,可就不好了。 出于意料地,梦梅的态度竟是这样轻声细语,让柳意当场愣住,还以为自个儿耳鸣听错了。
梅姑娘,我……
下去吧,我不责怪你,这里我来处理就行了。 梦梅态度出奇地平静,她一一拣拾地上的碎片,但柳意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肯定是有着极麻烦的事在困扰着她。
她也不好多问,赶紧将几片碎片整理干净,便匆匆迅速离去:望着地上一摊泼散的水印子,梦梅的心情更是五味杂陈,答应林风前往苗疆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两天,到现在她还想不到半点法子,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旁徨无助过,以往有什么难解决的事,还有三位妹妹可以商量,可是现在,三个妹妹全出嫁了,爹爹又远在西川的别馆避暑休养,只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园子,空空荡荡,让一向给人有坚强形象的她,也不禁感到一阵落寞涌上心头。
一双黑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梦梅抬眼一看,很快地收拾起感伤的神情,重新回到案前坐着。
哑……哑叔,有事吗?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并且刻意将头侧向一边,以避过哑叔锐利的直觉。
即使梦梅摆出一张********的表情,但哑叔并不是笨蛋,从小看着这四姊妹长大的他,怎会分辨不出她们脸上的喜怒哀乐呢?
有心事? 他以手语问着梦梅。
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三个妹妹皆已出嫁,有点想念她们罢了! 为了不让哑叔进一步生疑,她马上将话题转开。 喔,对了,怀生碾米厂跟咱们借了七百石的新米,说好要月底还给咱们的,不知……
一只大手将帐本整个阖了起来,瞬间也打断了梦梅的思绪。
她呼吸沉重地将头缓缓抬高,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惧怕面对哑叔的目光。
就这样,两人对看好一会后,梦梅这才压抑下住内心的自我责难,在哑叔面前,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听了梦梅的陈述之后,就连江湖经验一向老练的哑叔,也不禁摇起头来,这将近三百万两的损失,可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只怕让多福多寿两位长老及梦梅的三位妹妹知道,她这当姊姊的,将来在家里的地位,肯定是一落千丈,严重一点,可能还会影响到姊妹间的亲情,甚至得不到整个柴氏宗亲会的谅解。
聪明一世的梦梅,却胡涂在这一时,哑叔不禁想着,这三年下来,她和林风之间的意气之争,依旧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争到最后,则害到自家人身上,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老天爷要他们中止争斗的征兆吧!
看到她茫然无助的样子,哑叔也不好严加苛责,这时,在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冲到案桌前,拿起笔来,在白纸上写下 清菊 两字,接着在另一张纸上,则是写了个 马 字。
这清菊是家中的丫鬟她是知道的,可哑叔又写了个马字,这是代表着……喔,对了,清菊的父亲是蒙古人,因此她小时候就学了一身精湛的马术,日行百里对她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加上清菊在她身边工作也好几年了,是个可以值得信赖的心腹,有她来帮忙,她应该是可以放心的才对。
哑叔,你是希望我叫清菊以快马通知郑雄安,要他先把此事压着,等刮风声暂时平息一些之后,再跟他好好谈谈吗? 她立刻就读出了哑叔心里头的想法。
哑叔点了点头,并且示意要她对郑雄安坦白,将自个儿的处境详述一遍,以取得他的同情。
由于这件事是梦梅自己搞砸的,所以字里行间千万要谨慎,口气要保持谦逊,让对方尽可能地看出自己的诚意,这样或许还有一点点挽救的余地。
不过哑叔……我怎会知道郑雄安愿不愿意买这个帐呢? 苗王宗千鹌的个性阴阳怪气,面对她的出尔反尔,她真是担心,他会二次帮助的机率,究竟会有几成?
这件事别说是哑叔了,就连神仙也没办法末卜先知啊!
他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四个字,这四个字,虽然没办法让梦梅恢复几成的希望,但也不至于让她彻底失望,跌入万丈深渊的幽谷之中。
望着 听天由命 四个字,梦梅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行这一步险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