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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民的1911/方方(5)

无论如何,他想象不到,便是在他赶路的途中,在他蹲在墙根下懊恼悔恨的时刻,武昌城最黑暗最血腥的时刻,已经到来。

十一

这天晚上,我的眼皮突然跳动得厉害。老人讲,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眼皮或报喜或报警,最是灵验。现在,我的两个眼皮都在跳着,我不知是祸是福,或许是福祸同至?

天色慢慢变得暗了一点,我在家坐立不安,眼前老是浮出熊秉坤和杨大叔脸上的古怪。那古怪暗示着什么呢?我便越发坐不住了。

我跑出屋,正遇我父亲挑着剃头担子回来。他急道:“你往哪里跑?外面到处都是军警抓人。”我吓了一跳,忙说:“抓什么人?”我父亲说:“说是抓革命党哩。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头要掉了。”父亲说着,心里难过。他明白,那些即将被抓的革命党中一定会有他熟悉的人。他放下担子,往门槛上一坐,便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趁父亲哭的时候,我朝千家街跑去。我去过杨大叔的杂货店,父亲有一回让我去那里买过盐和煤油。

杨洪胜开在千家街的杂货店生意似乎还不错。他每天笑脸迎客送客,暗中却承担着联络同志以及运送弹药之责。起义临近,他的运送任务越加繁忙。这天的下午,他提着篮子,篮子上面是青菜,下面却是炸弹。他来到工程八营,当班门卫是熊秉坤。他跟熊秉坤打着招呼,眼角却朝着篮子暗示了一下。熊秉坤悄然掀开篮子,发现炸弹,低语道:“怎么今天就送来了?不是还早吗?”

杨洪胜说:“指挥部决定今夜起事。宝善里机关出事,文件全都泄露敌手。”熊秉坤说:“我们也刚刚听到一点风声。”杨洪胜说:“官府已经在大肆搜捕,不起义就是死,所以今晚必须行动。总指挥说,军械库是你们驻守的,一旦起事,得马上占领。占领了楚望台,就派人出城去接应炮队进城。”熊秉坤坚定道:“叫他们放心,我们这边绝对没有问题。”杨洪胜说:“那就好。今晚的口号是‘同心协力’。”熊秉坤说:“知道了。”杨洪胜说:“弹药如不够,我晚些时会再送过来。”熊秉坤说:“不可太晚。我尽量让自己人来当班。万一不是,你得随机应变。”杨洪胜说:“好的,我会伺机行事。”杨洪胜再次出门准备送第二批弹药时,天色已昏灰下来。街上有了更多的军警,路人都人心惶惶,不知又是出了什么事。杨洪胜依然拎着篮子,上面依然是青菜,而青菜下依然还是炸药。他循着先前走了一趟的路,再次走向工八营。

我看见杨大叔时,他一脸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真的就是在给人送菜。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杨大叔,还送菜呀?”杨大叔对我笑了笑,说:“小子,天都黑了,还不回家?”我走近杨大叔,想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今天武昌城很奇怪呀。”杨大叔说:“快回家吧。今晚哪里都不要去。”我还想说什么,杨大叔却快步走了。

杨洪胜走近工八营时,发现门卫已经换人。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他立即放慢脚步,想伺机调头。门卫却说:“站住。干什么的?”杨洪胜便说:“送小菜的。”门卫说:“这么晚送什么小菜?”杨洪胜说:“哦,因为我明天早上有事,就想今天先送过来。那我还是明天再送吧。”

杨洪胜说罢,调头往回走。没走几步,却遇上军警。军警径直朝他走来。这是他的邻居见他出门频繁,神出鬼没,心下怀疑,便报告了军警。军警闻知,立即追踪而至。

杨洪胜见事不好,立即拐进另一小巷。军警却没有放过他,亦放快步追了过来。见军警尾随不放,杨洪胜知道自己或许被暴露,便跑了起来。军警见他奔跑,亦奔跑着追去。杨洪胜的篮子装有炸弹,被抓着也不会有好结果。杨洪胜想得很清楚。他不禁摸出炸弹,回身朝着军警扔了出去。炸弹爆炸了,军警有人翻倒,但杨洪胜自己亦被炸伤。待他爬起来想要继续跑时,后面的军警却扑了上来,将他活捉。

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我亲眼见到杨大叔被军警追逐,又看到他被炸弹炸伤,最后还看到他被人扭着胳膊。被捕的杨大叔从我的面前经过。他的面孔黑黢黢的,那是火药留下的痕迹,然而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他头微扬着,全无畏惧之感。街边站着许多人,大家神情发呆,不知是悲愤还是傻掉了。我有些想哭,却又觉得这样的胆怯定会被杨大叔所笑。杨大叔看到了我。他用眼角的光从我脸上扫过,然后又慢慢扫向了所有人。他的嘴角露出几丝笑容,仿佛说,这不算什么,好戏在后头哩。

我一路小跑回到家,我父亲一把抓着我,连连说:“你跑哪里去了?我听到有爆炸声哩。”我说:“杨大叔被抓走了。”我父亲说:“哪个杨大叔?”我说:“就是千家街开杂货铺的杨大叔。他的篮子里有炸弹,他是革命党。”我父亲便哭了起来,说:“是杨洪胜吗?这回他怕是活不成了。”我很烦父亲的哭。他的声音,让这夜晚徒增几分压抑。我说:“杨大叔都没哭,你哭什么?!”

十二

此时的天已经黑透了,而小朝街85号起义军事指挥部却完全不知杨洪胜被捕一事。他们全都沉浸在兴奋之中,只待南湖的炮声一响,他们便举行起义。紧张筹备了几个月,这个立见分晓的时刻终于到了。

蒋翊武、彭楚藩也都留在这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嘈杂声中,根本就没有主题。他们已然忘却适才汉口发生的事情,也不在乎名册被泄露。因为,再过几小时,这一切都不再是秘密。他们将向世界公布自己的身份。他们将堂堂正正宣告自己就是革命者。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推翻清廷。他们活着,就是要建立一个属于人民的、由民做主的国家。

刘复基从外拿进一个留声机,放起了戏曲唱片,声音顿时将众人的七嘴八舌声压了下去。一个同志闯了进来,他神色有些紧张,说今天街上军警特别多,到处在抓人,是不是今晚起义的消息走漏了?刘复基想了想说:“不可能。他们多半是拿到了汉口的文件,但那些文件中并没有我们今晚起义的内容。”蒋翊武说:“虽然距发难时间只几小时,但我们还是要小心才是。”刘复基说:“是啊。大家快回去吧,听炮声行动。这里既是起义指挥部,比别处就多几分危险,各位不必留在如此险地。”

一起义者说:“既然是险地,我们要有难同当。”另一起义者亦说:“一旦起事,需要调配,免得指挥部没有人。”众人便都附和着:是呀,离起事只几个小时了,一旦需要,指挥部随时可派我们行动。

刘复基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朝外推,一边推一边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大事当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一定要保存力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的人十二分不情愿,但拗不过刘复基的坚决,只好纷然离去。屋里只剩下几个核心人员。

黑夜笼罩下的武昌城,充满着不安和诡谲。抓人从白天一直持续到现在,第八镇统制张彪正带着几个士官巡查。纵是高官,遇上如此情况,也不敢怠慢和疏忽。

武昌城的夜晚原是张彪所熟悉的,但这天他走在街路上,却觉得夜的四处都弥漫着一种陌生。这种陌生时刻向他暗示着异动,他警觉地四处查看。

突然前面过来两个人,脚步匆忙。张彪正欲断吼,却发现来者是自己的士兵。士兵后的人,他却不识。他扫了一眼,那人忙上前,敬了礼,然后说:“小人原是炮队退伍正目,以前有不少兄弟都是革命党。今晚我听说好多革命党正在秘密聚会。”张彪浑身一震,说:“他们在哪里?”那人说:“据我所知小朝街82号、85号都是他们的秘密据点。刚才那里聚集着不少人,怕都是革命党。”

张彪的眼睛发亮了,大声道:“走!抓!”他的手下忙问:“去哪里?”张彪说:“小朝街82号、85号!”

这正是深夜时分,武昌城显得十分安静。再过不到一小时,革命的炮声便会将全城惊醒。小朝街85号的人们越来越有激动感。他们不停地看手表,兴奋和焦急混杂在一起。蒋翊武说:“怎么还没有动静呢?”彭楚藩说:“快啦,明天将会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向冷静的刘复基此时也有了几分激动,亦说:“现在距离这个伟大的日子只能以分而计了。我似乎已经听到了它来临的脚步声。”

几个人正说着话,楼下却突然响起急促而杂乱的敲门声。刘复基浑身一凛说:“不好。情况有变。”彭楚藩说:“大不了拼了。”刘复基说:“情况不明,不可盲动。大家赶紧从楼窗走。我下去应付,或许只是查查房。万一不是,各位记住,我们不能硬拼,要保存实力。”

蒋翊武、彭楚藩等人便点着头,纷然跳窗而去。刘复基朝着楼梯口走去,尚未下楼,门却已被撞开,一群清军荷枪实弹破门而入。有人在喊:“抓!一个都不要放过!”刘复基心知指挥部已经暴露,为延长时间,让其他人得以逃走,刘复基举起了手上的炸弹,高声道:“站住!再不站住我扔炸弹了!”

清军一时吓住,不敢贸然上楼。一军官模样的人见此高声吼道:“快上!抓活的!”刘复基听此言便将手上的炸弹朝下一扔,一群清兵见状立即伏倒。

但是炸弹却未爆炸。刘复基也怔了一怔,想再取一颗炸弹,但被爬起来的清兵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扑住。屋里另有几个未及逃走的革命党,也一并被捕。

跳窗后的蒋翊武和彭楚藩,踅进一条小巷,几个清兵立即围住了他们。蒋翊武身着长衫,蓄着长辫子,模样有些土。他说:“我住在隔壁,听到这边吵闹声,不知何事,特意过来看看。”清兵打量着他,将信将疑,便没太留意他。转身又问彭楚藩:“你在这里做什么?”彭楚藩身着宪兵服,便说:“来抓革命党啊。你们呢?”一个清兵说:“哦,是自己人。”清兵说着,便由着彭楚藩离去。而此刻的蒋翊武趁着无人注意他,悄然溜走。

彭楚藩走了几步,想知道刘复基情况如何了,便又转回去看个究竟。他再次被清兵拦住。清兵说:“你怎么又转来了?”彭楚藩说:“我是来帮忙的呀。”便这时,他看到刘复基和几个未逃离的同志被押解出来,不禁满脸悲愤。清兵见他如此,说:“你到底来干什么?难道你也是革命党?”

此刻的彭楚藩已然定心,他决意与被捕的同志共患难。他说:“是的,我就是革命党。我跟他们是一起的。那又怎么样?”几个清兵闻得此言,立即扑过去,将他拿下。

十三

这是个多么阴沉而惨烈的夜晚。无论是刘复基彭楚藩还是其他人,都在等待南湖的炮响。但是,这个本应把人们从暗夜中唤醒的炮声始终没有爆出。人们在兴奋而焦急的等待中,等来的却是一场人头落地、鲜血遍地的审讯。

抓到刘复基等人时,业是深夜。惊骇中的瑞澂连觉也不睡了,他恐怕一觉醒来,这天下已不再是他的天下。于是他一刻不肯拖延,当夜便指令参议员铁忠主持军法会审,指令武昌知府双寿和督署文案陈树屏二人作为陪审。

审讯是公开的,虽是半夜,却也有不少百姓前去观看。隔壁赵裁缝苍白着面孔过来找我的父亲。那时父亲已然睡着,我把他叫醒,父亲闻讯后的第一个表情便是张嘴大哭。赵裁缝急道:“你哭什么呀,小心被人听到。”父亲说,“我忍不住哩。”赵裁缝说:“你要不要去看?”父亲依然哭着,说:“我不去,我不敢。”赵裁缝显得很扫兴。他出门时,我对他说:“我去,我要跟你一起去看。”我父亲吓了一跳,忙说:“不能去。你不能去!”我说:“你不让我去,我就说我也是革命党。”我父亲更是吓得全身发抖。他犹豫片刻,怕我有所闪失,便硬着头皮跟着我们一起出了门。

都署衙门公审一向也是让百姓观看的。此番虽然夜深,但消息竟传得飞快,一时间也围拢了不少人。闲人看热闹,嘴下却很杂,七嘴八舌间有同情有钦佩亦有骂声。明骂的是骂这些人竟大胆敢反朝廷,暗骂的却是骂满清狗又变着法子杀汉人。我父亲一直在发抖,站在他一边的赵裁缝来时还镇静,这时候也发起抖来。听说抓了不少人,提到名字,其中一些,他们都认识。武昌城就这么大,迎面走来,熟脸为多。何况,他们也都会去裁缝店做衣服以及来我父亲的挑子剃头。

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彭楚藩。彭楚藩依然一身宪兵服,铁忠一见他便愣了一愣。他的妹夫果兴阿是宪兵营管带,如果他的营内出了革命党,想必对他不利。铁忠便故意对押解彭楚藩的清兵道:“你们怎么抓的人?这分明是我们自己人。没见他穿着宪兵服吗?如果他是去抓革命党的,你们怎么交代?”

我父亲和赵裁缝同时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人算是逃生了。却不料彭楚藩根本不领他这份情,冷笑着回答说:“我是宪兵,但我也是革命党!”铁忠一时尴尬,不禁恼怒说:“你竟然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好好的不当兵,为何要造反?”彭楚藩说:“我之所以参加革命党,就是决心不当满奴。我要为我的列祖列宗报仇。”铁忠说:“大胆!难道你不想活了?”彭楚藩说:“我为推翻清朝而奋斗,就是死了,也是值得。”铁忠变脸道:“你既不要命,我也不替你留着。斩首吧!”

我父亲一听此言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几个清兵上来,押走彭楚藩。彭楚藩边走边喊:“天下汉人都是革命党,你们是杀不完的!”我使劲把父亲拉起来。我说:“你以为你坐在地上他的头就能保住吗?”父亲想哭,又怕惹事,只好忍着。他艰难地忍受,令一张脸都变了形。我拉着他,说:“你起来呀!你怎么这么没用?”

刘复基在彭楚藩的喊声中被带上来。刘复基不等铁忠问话,便大声说:“要杀就杀,何必多问。”铁忠因为彭楚藩的顶撞,尚在怒中,不由一拍桌子,怒道:“疯了!他们都疯了!不问了。斩!斩了!”刘复基毫不在乎,他喊道:“四万万汉人决不可屈服。同胞们,大家起来革命呀!胜利已经在望了。你们很快就会听到革命的炮声!听,你们听,很快炮声就要响起。”他的声音一直响到铡刀声起,人头落地。

围观的人们全都看傻了,全身发抖的人便更多了起来,软坐到地上的人也远不止我的父亲。我的心如刺扎,手足冰凉,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残暴地杀人,并且,杀的都是我面熟之人。

铁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厉声道:“下一个!”这次带上来的是杨大叔。他的脸被炸伤了,黑糊糊一片,只有眼睛闪着光芒,像暗夜里的两盏灯。铁忠未及问话,一个人附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铁忠便怒道:“什么?他敢扔炸弹?还炸伤了我的人?你说,哪来的炸弹?”他说时,用手起劲地敲着桌案。

杨大叔笑了笑,黑脸上浮出白牙。杨大叔说:“我怎么会告诉你呢?后头还有多的是,都是留着炸你们的。”铁忠气得又连连地捶击桌案,桌案被捶得有些摇晃。他朝下人大声斥道:“这样的人,还留他做什么?拖下去斩了!”杨大叔又笑,说:“好好好,只管斩。明日就是你们的末日,看你们又如何斩得完!”

南湖方向,依然静谧无声,大炮似乎沉睡不醒。

督署的东辕门外,这天鲜血遍地。老天似乎也为之伤心,蓦然间下起了雨。雨滴落下,淋湿了人们的头和脸,很多人便趁机哭了起来。他们用手抹着脸,哽咽着说,好大的雨呀。

我跟在父亲身后回家。我们一路没有说话。在这样的夜晚,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死去,却万般无奈。我心里有一股火在燃烧,回到家里,喝了多少杯水,都无法扑灭。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我会被憋死。父亲到家后,就再也没流眼泪。他不说话,也不睡觉,只是坐在屋角拼命地磨他的剃头刀,金属在磨刀石上发出霍霍的声音。夜深人静,那声音仿佛是地心深处发出的召唤。

十四

这就是10月10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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