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晓斌
钤城虽小，奇人却不少，比如许烟袋就是其中的一个。许烟袋的奇，不在于他长年叼着根长烟杆，烟杆底下吊着个烟袋，而是他吐出烟来时，那股烟雾能在半空中形成一幅幅图画，说鸡成鸡，说狗成狗，栩栩如生。别看许烟袋个子矮小，貌不惊人，可就凭这个，他被算进了钤城“八怪”之中，不服不行。
这一天，许烟袋衔着那根长烟杆，又在钤城大街上溜达开了。来到街中心时，他不由停下了脚步，前面乱糟糟地围满了人。他逮住别人询问，人家说，是一个外地来的小伙，正在即兴表演画画。许烟袋说：“那有啥稀奇的？”那个人说：“稀奇的就是，人家不仅能用左右手画，还能用嘴画呢！”“哦？”许烟袋心道：这倒不能不看上一看。
许烟袋挤进人丛，只见果然有个小伙站在一幅画布面前，左右手各抓着一支画笔，嘴巴还叼着一支毛笔，正在快速作画呢。时间不长，画布上出现了一幅风景画，层林尽染的万树丛中，一道秋天的瀑布从顶端飞泻而下，果然气势不凡。许烟袋不由连连颔首。
小伙画完，转身面向围观人群，拱手说道：“小可久闻钤城卧虎藏龙，今天来到宝地献丑，目的是想寻找明师，希望各位不吝赐教！”这时，许烟袋才看清这小伙中等个子，面目清秀，梳了个分头，显得书卷气十足。
见没人接腔，小伙脸上现出不耐的神色，说起话来就没先前客气了：“还说钤城能人如云，不想却是徒有虚名！”
许烟袋为人做事向来不爱张扬，本来只想静静地看上一会儿，不想小伙却言语无礼起来，不由心下生气。他把烟杆朝嘴里一插，慢慢踱到小伙面前。围观的人见是许烟袋，知道今儿个有好戏看了，不由人人脸现兴奋。
小伙见过来个瘦黑矮小的老头，只向他瞄了两眼，并没在意。许烟袋也不做声，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朝空中缓缓地一吐，只见烟雾左环右绕，慢慢上升，不久，空中出现了一棵树，接着是第二棵、第三棵。许烟袋不停地抽烟、吐烟，空中的树也就不住地增多。奇怪的是，后面的烟雾形成了树，前面的却仍没消失，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固定下来了似的。时间不长，只见空中出现了一幅画，正是刚才小伙画的那幅风景。不同的是，小伙的是彩色的，许烟袋的是黑白的。
许烟袋见小伙的眼神直勾勾的，显然是吃惊于自己的这招“绝活”。他冷哼一声，再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迎空抖了几抖，把它贴在了小伙后面的墙上。旁观的人都听说过许烟袋的吐烟绝招，这时见他拿出这样一张纸来，他们也和那个小伙一样，心里藏着个斗大的问号。许烟袋站在那张纸前，闭眼惬意地吸了一口。就在小伙刚要张口相问之时，他鼓起腮帮猛地往纸上一喷，一股淡灰的烟直扑纸张。众人脸上的疑问尚未消失，许烟袋已经连着向那张纸喷上了数口，然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也不看小伙一眼，转身就走。围观的人和小伙一样，弄了个一头雾水，目光跟着许烟袋拐了好几个弯，还没醒过神来。
突然，有人“呀”地惊叫了一声，指着墙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怎么……怎么回事？”
众人顺着手指望去，不由一个个如同泥塑的菩萨一般，惊得呆了。许烟袋那张皱巴巴的纸上本来一片空白，可这时却出现了一幅风景画，而且就是小伙刚刚画完的那幅，也就是许烟袋吐烟出现在空中的那一幅！这个许烟袋，居然还有如此深藏不露的绝活！
小伙脸上的冷汗“刷”地一下流了出来，他喃喃道：“高人！高人！”许久之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忙向旁人打听：“他是谁?”有人说了许烟袋的名字。小伙“啊”了一声，叫道：“什么?他就是许烟袋?”他大声喊道：“老师！老师!”撒开脚丫就追了上去，连画摊也顾不上收拾了。
小伙也真有决心，许烟袋待在房中三天，他就立在屋外三天。在这三天，许烟袋听小伙说了自己的来历：他叫伊向华，来自北京，听说钤城能人异士不少，特意前来寻师学艺。到第四天，许烟袋终于拗不过伊向华的执拗，点头答应收他为徒。
伊向华十分用功，加上脑子灵活，对于许烟袋的“绝活”果然一学就会。伊向华学艺之余，喜欢四处闲逛，钤城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他熟悉得就如刻在心中。时间一长，许烟袋发现，伊向华除了爱好画画外，还对政治很感兴趣，和钤城守军频繁往来。不知为何，许烟袋心里隐生不安。就在他想仔细盘问伊向华的来历之时，伊向华却在一夜之间神秘地消失了。
一个月后，钤城沦陷于日军之手。
那天，许烟袋正坐在院中默默地抽烟。一阵整齐的皮靴声传到门口，接着有人敲门。许烟袋打开门一看，却是一队日本兵。敲门的那人看上去有点面熟，许烟袋正想是谁时，那人却向他鞠了一躬道：“您好，老师！”许烟袋大吃一惊：这不是伊向华吗？
伊向华微笑道：“老师多多包涵，学生的真名叫做伊藤佐文，是大日本帝国子民，只是十分向往中国文化，这才化名伊向华。”许烟袋冷笑道：“许某高攀，哪敢再为太君之师!”
伊藤佐文不以在意：“家叔久闻老师大名，早想一睹尊容，今日前来，就是特意拜访老师的。”
站在伊藤佐文旁边的那个中年人笑着朝许烟袋点了点头。许烟袋又是大吃一惊：这不就是驻钤城日军伊藤大佐吗？他突然明白了伊藤佐文拜他为师的真正原因：原来他是借学艺为幌子，暗地里却在刺探钤城军情。难怪日军会轻而易举地攻下钤城，伊藤佐文功劳不小啊！
伊藤佐文又道：“家叔和学生一样，十分推崇中国文化，对老师这样的高人钦佩之至。家叔对老师的烟画颇感兴趣，今日登门，意在一睹您的绝活。”
许烟袋冷冷地道：“你不是已经学会了吗?”
伊藤佐文道：“学生有自知之明，在老师面前，那还不是班门弄斧！”
一直没有说话的伊藤大佐突然向许烟袋弯了弯腰，道：“麻烦许先生了！”
许烟袋狠吸了一口烟，沉思良久方道：“行，我就献丑一回！”话音刚落，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白纸挂在墙上，想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这一口抽的时间当真好长，只见烟丝忽明忽暗，一点点矮下去。就在伊藤大佐叔侄俩惊疑不定时，许烟袋张口用力朝纸上喷去，只见一条长长的烟丝直击纸上，发出的响声。大约一盅茶的光景，那响着的烟雾才渐渐消失，那张白纸果真成了一幅画。更让伊藤大佐想不到的是，这画上的居然是日本的国花——樱花！他仔细端详，猜不透许烟袋究竟用了什么法力，会让吐出的烟雾形成这样美丽的图画。其实伊藤佐文也不清楚，虽然学了几个月，但许烟袋并没告诉他形成图画的原因。
伊藤大佐竖竖大拇指，意思是说：“你是大日本帝国大大的朋友!”然后从墙上揭下那幅画，双手捧着转身就走。
伊藤佐文原以为要大费周折，不想三言两语就完了事，心里觉得很不踏实。以他了解的许烟袋，这样轻易答应侵略者的要求，实在不合常规。他朝几个日本兵努努嘴，示意把许烟袋带走。
不想第二天清早就传来伊藤大佐身亡的消息。
伊藤佐文大吃一惊，急忙赶去察看原因。只见他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再看他的脸上，却隐隐含着一丝微笑，难道死之前他还看到了十分高兴的事?伊藤佐文再仔细一看，发现伊藤大佐的脸色有点黑，心里一沉：莫非是中毒死亡？可是，在这防守严密的军营里，连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进来啊！突然，他想到了许烟袋的那幅画，赶忙抬头看那墙上。令他惊诧万分的是，原本是樱花的那幅画，此时却被四个大大的汉字代替：还我河山！四个字像利剑一样深深地刺疼了伊藤佐文的眼睛。
伊藤佐文终于明白：叔叔伊藤大佐之死是拜许烟袋之赐！他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八格牙鲁!”拔出战刀就往关押许烟袋的房间奔去。
但伊藤佐文没想到，许烟袋已经咬舌而死，他靠墙而立，脸现笑容，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他气得一脚把许烟袋踢倒在地。尸体倒下后，背后的墙上出现一个头像。那可不就是自己？只是，左看右看总觉得有点别扭，他突然发现，头像没有眼珠！伊藤佐文怒火填膺：“好呀，你骂我有眼无珠，我就让你做个瞎眼鬼!”他狞笑着举起战刀狠狠地向许烟袋的眼睛刺去。一股血水射出后，蓦地从许烟袋的眼珠中冒出一股淡淡的烟雾来，直直喷向伊藤佐文的脸。伊藤佐文“啊”地一声惨叫，抛下战刀，双手掩面痛得在地上连连打滚。时间不长，就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了。
原来，许烟袋的那些纸都用特制的药水浸泡过，烟雾喷在上面，会产生化学反应，然后出现图画，人需要掌握的只是吐烟的技巧。他给伊藤大佐的那张画还浸过毒药，这毒药会在空中慢慢挥发，伊藤大佐十分沉迷许烟袋吐烟的技巧，整夜坐在画前琢磨，不知不觉中吸了这种毒气，中毒而死。许烟袋知道难逃一死，但伊藤佐文乃攻陷钤城的罪魁祸首，不杀他自己死不瞑目，所以他吸了含有毒草的烟丝后，不把烟气吐出，而是逼它聚到了眼睛里面。他画伊藤佐文没有眼珠，目的就是要激怒他，好让他刺破自己的眼珠后，那股毒气直喷对方，也足可让他顷刻毙命。
许烟袋虽然铲除了两个刽子手，但是他以身相殉，那种能让烟雾喷在上面变出图画来的药水的配方，却是再也没人知道了。
